“您认为五十岁的独身男人爱上一位三十五岁的独身女性是荒唐的事吗?”陈小姐凝眸注视着她问,表情和语气是同样的庄严。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你,你们……你和你的父亲……并不了解我……我不是任何男人的理想中人。”她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家父并非理想主义者,”陈小姐的表情和语气依然那么庄严地说,“我刚才已经讲过,美国对家父的最成功的教育之一,乃是以面对现实的冷静眼光看待人和人生。家父所谓的理想中人,不过是传统而不愚昧,贤良而又独立的女性罢了。如果连这样的一位女性都是根本不存在的,那么世界上的男人岂不太绝望了?并且,我和家父对你的了解并没有被接触与交谈的古老方式所局限……”说着,再次拉开小巧的蛇皮挎包,取出一卷经过装订的活页纸递给徐淑芳。
徐淑芳接在手中,缓缓展开一看,竟是关于自己的一份“档案”。显然是电脑打印的。她惊讶地望了陈小姐一眼,对方含笑不语。
详看时,籍贯、出生年月日、简历、家庭背景、个人爱好、生活方式、社交风格、工作能力、健康状况,甚至包括属相和色彩偏爱……方方面面,俱列其上。却又不能不使她承认,是准确无误的。便是自己填表,也不过如此而已。
“这简直是联邦调查局的方式!”她用抗议的口吻说,有些生气了,将“档案”放在桌上,不满地看着陈小姐。
“您千万别生气。绝不是联邦调查局的方式,是走‘群众路线’的收获。我和家父在这座城市上上下下接触已比较广泛,其中很有些认识您或同您打过交道的人啊!还有,报上不是也介绍过您这位创业型改革型的厂长吗?这与家父无关,完全是我这位女儿出于对父亲的爱心,替父亲一点一滴收集整理的。您理应被我感动才对呀!”陈小姐言之婉婉,毫无窘色。
倒是徐淑芳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宽宏地笑了,一笑之中包含深厚理解。“可是……”
“可是什么?”
“总需要……”
“总需要互相考验吗?按照中国的程序进行?第一年相互交往,第二年作为朋友,第三年公开关系,第四年结成夫妻?难道您真的相信,爱慕之心非经三四年压抑才顺理成章?”
“这……不……我倒并不这样认为。”徐淑芳在陈小姐的步步紧逼之下,一时语塞,不禁又笑了起来,但随即变得愈加庄重严肃。
“徐厂长,您大概不会不明白,那份合同,对于家父的事业,几乎等于无利可图。”
话题一谈到合同,徐淑芳的心理,马上由女人的立场转变到女厂长的立场上去了。
“今天我们之间的单独会晤,意味着是一个后决条件吗?”她敏感地反问,语气也变得强硬了,“不错,我十分明白您所指出的那一点。我方曾力主将在国外销售利润的百分之四十提取给予令尊,那在利益方面才更公正。是令尊一压再压,我们违心同意。陈小姐不是也在场的吗?对此我们将力图后报。但如果我本人竟成了一个决定性的砝码,那请转告令尊,合同可以作废。”只要对方的回答稍有逼迫性的潜台词,她将当即起身离去。
“您误解了!”陈小姐摇摇头,叹了口气,“家父从不强人所难的。否则,为什么我们这次单独交谈,在合同签订之后而不是之前呢?我仅想使您进一步明白,家父对您本人所怀的爱慕之心同对您的事业的热忱关注是一致的,同样真诚的。”
徐淑芳由于自己的误解而惭愧了,她躲避开对方那诚挚的目光,望向喷泉,掩饰地伸出一只手承接喷到池外的水珠。
“如果我的话,居然不慎冒犯了您,请您原谅我。”对方仍盯着她。
“不,应该请求原谅的是我……”她内疚地望向对方,一抹愧笑浮现于唇角。
陈小姐也回报她宽宏的一笑:“徐厂长,家父很为您目前的个人处境担忧。”
“替我的个人处境担忧?”她表示出大大的诧异。
“徐厂长,您和我们之间不必相瞒了。我们从可靠人士那里获知,有关方面……”陈小姐犹豫着是否应该直言不讳,终于含蓄地说了出来,“对您这位创业型加改革型的厂长,不很信任了吧?”而她的表情告诉徐淑芳,她知道的要比说出的严重得多。
徐淑芳望着对方,又是一阵发愣。她知道自己目前正受到有关方面暗中进行的审查。今天以前,仅仅是某些细微的感觉告诉她的。她甚至还没有向曲秀娟流露过。她极不愿使别人认为自己神经过敏,疑心重重。现在,陈小姐的话证实了这一点。看来她的种种的细微感觉并未欺骗她。有关方面?哪些方面?她却不甚了然了。她矢口否认地笑道:“毫无根据!”
“不是我和家父毫无根据,也许是那些人捕风捉影吧?”
“……”
“家父以他几十年所积累的辨别人的宝贵经验判断,您绝不会是那种损公肥私、受贿贪赃之人。家父嘱我转告您,他对您的品格是非常信赖的。”
徐淑芳不由垂下目光,沉默经久,口中才低低吐出两个字:“谢谢。”
她也只有“谢谢”而已。
“我们对于中国所谓改革者们的普遍命运有所了解。你们骑的是无鞍无缰驽马,局势稍有动**,许多人便可能纷纷落马,甚至身败名裂。您……不至于认为家父替您的担忧,也是荒唐的吧?”
“谢谢。”她也只有再说“谢谢”而已。但她望着对方的那种目光,却是相当坦**相当镇定的。她固守着她的尊严。
“这份徐淑芳女士的粗略的资料,留给您做个纪念吧!与其说它是慎重的证明,莫如说是美国式的幽默。家母的照片,也请求您哪怕暂时收下……我们已经预订了五天后的机票,如果家父枉自多情了,我们希望它五天内物归原主。不必当面送还,请寄我就是。在我们今后的来往中,家父将绝不重提这件事。家父在商业方面是铮铮硬汉,在人际方面实乃谦谦君子。您看我这当女儿的,尽说自己父亲的好话了。”陈小姐站起,收走记事本,只将照片留在桌上,矜持地向她伸出手时,瞧着照片又说,“如果五天内它没有物归原主,我和家父将会高兴无比地推迟归期。”
徐淑芳表情沉静,却心中紊乱,竟忘了礼节,没有站起,也没有回答一字,只是默默将一只手伸给了对方。陈小姐轻轻握了她的手一下,转身便走。她这才站起,一直望着陈小姐的背影,直至那个苗条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她缓缓坐下,目光一落在照片上,立刻又下意识地站了起来。
仿佛对于照片上那个女人太像自己,或者反过来说自己太像照片上那个女人这一事实心怀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