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将他的脸捧了起来,凝视着他的眼睛,耳语似的说:“我也是……可我没处给自己寻找快乐……”
“嫂子,明天我们一块儿到公园去好吗?”
“好……”
“没工作也要高兴地活。还是我那句话,如今挣钱不是件难事了。用不着愁眉苦脸,留心看看,你就会知道。信吗?”
“信……”
她突然离开他,从食品柜中取出瓶酒,有些激动地说:“你看。我还买了一瓶酒呢,洋河大曲。售货员说是好酒,我也不知道究竟好不好,是好酒吗?”
他从她手中接过酒瓶,看了看商标,点头道:“老百姓喝,也算是好酒了。”
“嫂子陪你喝吧?”她又从食品柜中取出了两个酒盅,一个摆在他面前,一个自己拿着,复坐下去。
他却站了起来,说:“我想回厂了。”
“不行!”她也站了起来,预备阻拦他。
他说:“嫂子你别拦我,我回厂看电视,今晚有足球赛。”
她说:“你连饺子也没吃几个。”
他说:“吃饺子就那么回事儿,兴趣全在包的时候。”
她说:“那我酒白买了?特意为你买的!嫂子陪你喝一盅你再走。我去拌点儿白菜心……对了,还有一只烧鸡我都给忘了……”说着要往厨房走。
“什么都不用。”他拧开瓶盖,斟满了一盅酒,擎起来说,“我就喝一盅再走。今天嫂子高兴,我心里也高兴!”
她制止道:“别喝!”探身从他面前拿过酒瓶,给自己斟满了一盅酒,也擎起来,庄重地说:“嫂子有言在先,陪你喝一盅。”
他说:“嫂子,这酒度数高,你象征性的吧!”
她坚决地说:“不,我来真的!”言罢,两眼瞧着他,徐徐地就将那满满一盅酒饮尽了,她的脸顿时更加艳红了。她辣得吐出了舌头,赶紧夹起个饺子塞入口中。
“那我再喝两盅谢嫂子今天一番心意。”他又从她面前拿过了酒瓶,为自己连斟两次,眉都不蹙一下,连饮连尽。
她也为他夹起个饺子,走到他面前,送到他口边。
他一笑,说:“三盅酒,哪儿到哪儿!还多吃个饺子干什么?”
她说:“你吃下这个饺子压压酒,要不你走了我也这么举着……”
他耸耸肩膀,顺从地一口吞下了那个饺子,迈步往外便走。走到门口,他转过身,环视着屋里的家具,说:“这套家具是我一年前为嫂子和我哥做的,现在式样又过时了!我已经备下了料,嫂子,等你结婚时我再为你打一套式样更新的!”
她望着他,喃喃地说:“小伟,你别走……”
他问:“嫂子,你还有什么事儿闷在心里吧?”
她低下了头去,默然良久,抬起头说:“明天就是星期天,你……真带我到公园去?”
“真的。”
“我也要坐碰碰车玩!”
“那有什么不可以呢?我陪嫂子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就是了。嫂子你可要打扮得漂亮点儿,现在哪儿有穿你那种蓝涤卡的?涤卡过时了……”
“嗯……”
“明天我不回家找你了,我直接在公园门口等你。九点!”
“那,你得答应我,玩够了陪我回家,咱俩一块儿在家吃晚饭!”
“我听嫂子的。”
她望着他推开门走出去,一时觉得他从家中带走了许多对于她是不可缺少的东西,还带走了她内心那种柔情和那种爱意。一年多了,一年零五个月了,她似乎已经忘记了自己是一个女人。在愁苦的待业时期,她很少走出这个院子,走出这条街。而明天他要带她到公园里去,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没有工作的人也是可以高高兴兴地玩上一整天的吗?为什么不可以?他不是还跳舞并且被公认跳得不错吗?他不是告诉她如今饿不死人,如今不难找到活儿干吗?她竟很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九八一年,除了台湾女歌星邓丽君的录音磁带,周围的生活中到底还多了些什么?在这个院子,在这条街以外的年轻女人们,都开始穿些什么服装了?涤卡过时了?连涤卡都过时了,那么还有什么没过时呢?她不太信……
她还想彻底抛掉忧愁,彻底抛掉锈一般的回忆。她还想要一个人的快乐,要一个三十岁的女人的快乐。他说得对,幸福靠命,快乐靠人自己去寻找。他说得对,一个人只有一个命……他说得对,一个人应该对自己负起热情的责任……
他说得对,吃饺子就那么回事儿,兴趣全在包的时候。饺子,她也不想吃了。
她忽然很想听音乐,于是她从他留下的几盒磁带中挑选出了“邓丽君”放入录音机,音量拨到刚好能听清,悠悠然地坐在桌边听起来。
她觉得那台湾女人唱得真是悦耳动听,尽管唱得娇滴滴的,但娇得并不令人讨厌。她想,女人的本性总是娇滴滴的,自己不是就常常产生想向谁撒娇的心态吗?而那个“谁”说穿了不是一个男人吗?而没有这个“谁”确实地存在着她不是才常常觉得活得很累,很乏味儿,委屈上加委屈吗?不是正因为无处撒娇,她才常常无缘无故地在小叔子面前作嗔状吗?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女人们很快就会老的吧?如果女人们无处撒娇,男人们会变得娇滴滴的吧?人原本并不是很复杂的吧?人先虚伪了其后才复杂了吧?那么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非虚伪地活着不可呢?我虚伪吗?我从前是虚伪的吗?我现在变得虚伪了吗?虚伪的女人能对自己负起热情的责任吗?徐淑芳,没谁要求你监视你怎样活着啊!谁又凭什么要求你怎样活着监视你怎样活着呢?如果他们是虚伪的,他们更凭什么呢?如果他们自以为是有权要求你监视你的,那他们便也必定受着别人的要求受着别人的监视!那人人都活得很累活得很乏味儿活得很委屈不就是很活该的事儿了吗?那么谁还能对自己有着热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