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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2页)

“尽力而为是什么话!”深谋远虑者不满了,“你要抱定他的佛脚不放松。你要将他拿下!你拿下了姓郝的,志松的党票就笃定到手了!”

“好吧!姓郝的包给我了!”

“这还像句痛快话!”

“局里那一关,要不要也开展一下攻势?”

“支部通过了,局党委无非履行审批程序罢了。局党委书记是我大学同学的老岳父,有我大学同学的面子,会给照应着的……”

深谋远虑者又开口道:“现在不是号召各单位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吗?志松你父亲不是在‘文革’中因一次列车的安全牺牲的吗?不是铁路局的烈士吗?你写一篇怀念你父亲的小文章,我给你润色,我给你拿去发表。你父亲是党员不?”

“是……”

他当时对那几位圈子里的人何等诚惶诚恐何等感激啊!他那种自卑而感激的样子当时令她觉得多么害臊啊!

“好极了!‘七一’快到了,争取‘七一’见报!一位烈士、党员、老工人的儿子,在党的生日,缅怀父亲,向党表白真诚的热爱之心,报社要组到这样的文章如今还不太容易呢!这叫舆论先行!”

他们看出了她有反感情绪,深谋远虑的那一位严肃之至地对她说:“志松应该入党,这是我们经过研究才做出的决定,所以我们要成全他。他具备了某些可以入党的条件,为什么不入?不入党他就转不了干,就永远没有提拔到某一级领导岗位上去的可能,就一辈子是个工人!我们这些人中,需要有当官的!需要有掌实权的!”

可以这么认为,他还不是党员之前,实际已经在组织上入了党。批准他的是那个圈子的核心者们,尽管他们都不是党员。他们另有他们的标准,他们另有他们的原则;信仰与否并不重要。

这个圈子的基本成员充其量四五十人,核心者也就那么七八个。但它像孙悟空的如意金箍棒。倘说小,则可能小到那么七八个核心者中仍有核心,甚至仍有核心的核心的核心。倘说大,则圈子外仍有圈子,甚至仍有圈外圈子的圈子。这是一种积木式的隐形的社会结构。他们之间,彼此了解的,你手指肚上有几个“斗”,他头顶有几个“旋儿”,详知难诈。他们之间互不认识的,即或在一个工作单位一个工作部门,也许过从极少。它的结构特点是“寻常看不见,偶尔露峥嵘”。

煤气罐弄不到?你来找我,我去找他;他找张三,张三找李四……圈儿套圈儿地找,准能找到煤气公司的某一个人的头上,甚至可能找到煤气公司经理头上。煤气罐给你弄到了。你不是圈儿内的?那你烧蜂窝煤烧到二〇〇〇年再说吧!

我考驾驶执照没考下来,该轮到我去找你了,该轮到你去找他了。不就是驾驶执照没考下来吗?不就是这么一件事儿吗?圈儿套圈儿地找,准能找到交警大队的某一个人的头上,甚至可能就是交警大队队长头上。活动活动,花点儿钱,请一桌,驾驶执照给你弄到了。包公爷管着哪?那也给你弄到了!你不是圈儿内的?考不下来是你没本事。活该!

他小舅子栽进“局子”了,该轮到他来找咱俩了。咱俩只好分头去找了。什么案?溜门撬锁?不就是溜门撬锁吗?有前科没有?没有前科?没有前科不必发愁!有前科?有前科也不必发愁!圈儿套圈儿地找呗!办案的执法如山?又不是杀人放火抢劫银行盗窃国库的大案要案,执法如山也得给点儿人情、网开一面啊!回家等信儿吧,当场释放有点儿那个,半月内保证那位小舅子自由自在地逛马路……

如此这般些个等闲之事,不劳圈子的核心者们烦神,圈儿里圈儿外的圈儿兄圈儿弟圈儿朋圈儿友们串联起来,疏通疏通各方面关节就“安排”了。

这种圈子像儿童积木,单摆浮搁,每一块都是不太起眼的涂了花花绿绿的颜色绘了各种图案的木块而已;组合了则变化无穷花样层出。又像一台机械,一旦因某一件事运转起来,发挥着难以想象的性能。

王志松最初是怀着自哀自怜的屈辱心理挤入这样一个圈子的。他始终难忘曾当过冰球队长的荣耀。它在他头脑中遗留下仿佛显赫一时的旧梦的幻影,它奇异。对它的回味愉快而妙不可言。他靠回味它度过了多次精神危机,如同熊靠舔熊掌度过漫长的蜷缩的冬季。然而人在艰难时日终究不能靠回味旧梦轻松潇洒地生活下去。这种回味也终究不能持久地支撑在现实中苟且着的精神。中学时代的他并非智商优越者。在课堂上获得不到的东西,他以十倍的热情百倍的勇猛在冰球场上获得。他是冰球场上的一头雄狮,是“冰球场上的斯巴达克斯”。这样的溢美之词不仅出于向他取悦的女同学之口,也出于崇敬他的男同学之口,包括他的冰球队员们。当年在冰球场上,他体验自我中心横冲直撞任意驰骋难以阻挡的快感,他从发号施令支配别人挫败别人之中,尽情享受强者的自信、自豪、骄傲和满足。那种快感,那种享受,那种体验,使他回味旧梦时感到吸大麻般的似乎甜滋滋的通体舒坦。从他返城那一天起,一种发誓要征服城市征服生活的勃勃雄心,便在艰难时日中被压抑着挣扎着,好比铁笼中的一头猛兽狂躁地期待着破笼而出的机会。他将城市和生活视为冰球场,幻想着像当年那样仍成为精神不垮的“斯巴达克斯”。

而他错了。城市告诉他,他不过是一只小小的蝼蚁,它是泰山也似的巨人。他单枪匹马使尽浑身解数攀爬,也不过只配在它的脚趾缝间蠕动。生活却愈来愈向他显示出类乎冰球场上激烈交锋拼搏争夺一个小小橡胶扁球般的真实。区别在于冰球场上喝五吆六呐喊阵阵,生活的表面却是平静的、庸常的、文明的、温和的;生活含蓄地暗示他,他不再是生活这个大冰球场上的进攻型队员了,更不再是什么队长了。一旦明白了这一点,精神不垮的“斯巴达克斯”的精神面临彻底崩溃的边缘。他性格中刚愎的一面迅速向反面发展,变得暴躁、冷漠、嫉妒。

他卖了当年的冰球服,烧了当年的冰球拍。

他劳智衰神,脱发盈把,瘦得形销骨立终于考上了电大。可因为他是熟练工人,单位领导不同意他读电大。

在这种情况下,有人将他引荐到了那个圈子中。那个圈子仅仅是出于对他的怜悯,发了一点儿小小的慈悲,一次三分钟不到的电话的作用,他梦寐以求的愿望便实现了。他对那个圈子千恩万谢,当了它的一个小奴婢,为它效过几次不足论道的劳务。

电大毕业了,可他的文凭丝毫也没受到什么重视,仍是一个整天穿着油污工作服的工人。他又不得不低三下四去求助于那个圈子。他已然为它效劳过了,它便又一次成全了他。无非是人情过人情的事儿,他由工人而转干,调到了工会,又由工会调到党委当秘书,依靠的仍是这个圈子的周旋。他很需要它这样的圈子,他因依附于它而对自己对生活重新张扬起了勃勃雄心。他的雄心亦是它的雄心。他的精神亦补充着它的精神。他的雄心受到它的怂恿。他的精神受到它的鼓励。他与它结下了“生死结”。它从此将他庇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为的是他有朝一日能展开羽翼庇护它。它在某种意义上是八十年代的中国的“黑手党”——文明“青红帮”。而他幻想着将来成为中国的“教父”。他很欣赏《教父》。这本书是吴茵买的,但吴茵还一直没有从头至尾翻阅过,而他已详读三遍了。“教父”是人间的上帝,他暗暗发誓总有一天在那个圈子里要做主宰人而不被人主宰的“上帝”。雄心嬗变为野心,他将这种野心深深地埋藏在心里。最初的屈辱感被克服了,取代的是幸运儿的踌躇满志。他与那个圈子进行赌博,赌注是他自己。

那天,圈子里的核心人物为他入党之事谋划周密告辞后,他和吴茵有了下面一场对话:

“你是出于信仰的吗?”

他沉默不答,吸着了他们吸剩的最后一支烟。

她看得出来,她的话激起了他的恼怒。然而她固执地瞪着他,以目光逼迫他回答。

他沉默着,沉默着,突然将脸转向她,冷冷地说:

“如今我只信仰我自己!”

“你非入党不可?”

“非入党不可!”

“为了什么?”

“为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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