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母亲也像她父亲一样吗?……”
学子更想问的其实是——为什么自己一次也没见到过她母亲?想问的话在心里一犹豫,便问出了一句语焉不详的话。
保安班长困惑地瞪着他,不解他的话是什么意思。
“她母亲,也像她父亲一样忙,平时顾不上多关心她吗?”
学子的脸微微一红。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问,觉得自己仿佛是成心刺探别人的隐私似的。事实上,自从当了一位成功的北京的房地产商的女儿的家教老师,他心中产生了一种连自己都难以分析清楚的兴趣,或者说是一种好奇。它与他本人倒没有什么直接关系。那更是一种对中国当下的某些富人们,尤其北京的某些富人们的生活真相的一种窥知欲望。在他走出他家乡的那个贫穷景象咄咄逼人的小村庄之前,他对中国当下的富人的概念是理解得极其肤浅的。
“他们,撮一顿那就是几口猪!”
在他是孩子的时候,每听大人们这么议论。在现代传媒这一只章鱼的触爪所达不到的地区,穷人们对富人们的想象,往往首先从吃的方面开始。到了北京以后,他才渐渐明白,其实富人们之所以是富人们,头脑里倒并不整天盘算和渴望吃什么。甚至一听到“吃”字就皱眉,就厌烦得不得了。正如专为他的学生一个人做饭的那一名老厨师,每天都因不知再为她做些什么饭菜而发愁。她呢,有时一天也不正经吃一顿饭。两次在他对她辅导着的时候,她忽然说饿了,于是吃几片饼干,喝一杯奶,或者吩咐那厨师为她煮一碗方便面。在一户住着那么豪华的别墅的人家的厨房里,竟备有方便面,这一点是他从前绝对没有想到的。
“哼,她母亲!”
保安班长不屑地撇了撇嘴。从保安班长口中,学子得知他的学生的母亲,从她父亲的账上卷走一大笔钱跑到国外去了,既不离婚,也不回来,在国外轮流和一些不三不四的洋男人同居。缺钱了,就往她父亲的公司里发传真。而她父亲不敢怠慢,每次都如数寄去。据说是因为有什么把柄掌握在妻子手里……
学子不禁地说:“原来竟是这样……”
保安班长不以为然地说:“看你的表情,好像还挺同情那‘小妖精’的?”
学子想到她动辄对自己进行的羞辱,意识到自己内心里悄然萌生的同情其实有点儿贱,于是掩饰地反问:“你们也叫她‘小妖精’?”
“住在这儿的女孩子顶数她最**,小姐架子也摆得最足,反正我们保安都背后叫她‘小妖精’!看来,咱们英雄所见略同喽?”
学子觉得自己失言了,一时沉默不语……
他并没听保安班长的劝立即返回学校,他决定等。规定的辅导时间是两点半开始,结束时是五点半。他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三点半了。他想自己既然来晚了,那么起码应该等到五点钟以后。也许在自己等着的一个半小时内,她竟回来了。那么他要请求她原谅自己来晚了。扣课时费就扣吧,谁让自己来晚了呢?但等是一定要等的,请求原谅的态度也是一定要有的。他想,毕竟错在自己啊!如果她不反对,那么他愿意将今天的辅导进行下去,哪怕辅导到七点半、八点半。哪怕辅导了也白辅导,也仍要扣课时费。他并不是为了那三百元课时费才决定等的。这会儿,三百元对于这一位每天需要钱像植物需要水分一样的穷大学生似乎已经不在考虑之内了。不,不是似乎,他的确已经不因将被扣除这一天的课时费而沮丧了。他觉得由于自己的迟到,自己对于家教这一件事一向极为重视的态度也大受损害了。他企图通过自己心甘情愿的等来弥补……
他去到那一幢别墅前,靠廊柱站着,眼望别墅区欧式的栅栏门,耐心地等。望见有几辆小轿车开进来过,却都不是在等的白色“宝马”。毕竟已顶着沙尘暴走了很远的一段路,他站累了。台阶上积了一层粉细的沙尘,他将他被刮破的衣服铺在台阶上,缓缓坐了下来。别墅的门内,是一个一尘不染、处处闪耀华光丽彩的空间,他不愿自己随身带入一点儿沙尘。他明白,那是会遭到白眼的……
坐了一会儿,这学子觉得饿了,也觉得渴了。上午看专业书看得入迷,忘了钟点,没赶上在学校吃午饭。往这儿来时,顺路在小摊上买了个烧饼,一边走一边吃掉了。渴的感觉比饿的感觉更强烈,他极想起身到保安室去讨杯水喝,又怕自己离开时,他的学生偏巧回到了别墅。他不愿事情接下来变成了那样。那样他就不得不按门铃;那样开门的一准是那位老女佣;那样她不敢自作主张立刻让他进去,她一定会先请示一下那小姐的;而那小姐如果没好气地说:“都几点钟了?这时候他还来干什么?”他可就真的是白等了。他想,那小姐是很可能会那么说的。
他所希望的情形是这样的——当他望见她那辆白色“宝马”开进别墅区,他已从台阶上站起了;当“宝马”停在台阶前,他将会主动走到车门旁,恳切地对踏下车的她说:“真对不起,我来得太晚了,请你原谅。如果你不反对,我愿意现在为你辅导……”
他想,只要自己表现得实心实意,那小姐也许是会接受他的提议的。甚或,还会被小小地感动一下吧?
来到北京以后,他一直很困惑,某些生活在大都市里的人,怎么那么不容易被感动一下了?比如他的学生。比如有次他在辅导她时,那位老女佣进来给她送一杯热奶,她奇怪地问:“你怎么眼泪汪汪的,好像谁欺负你了似的?”
老女佣说,家里来信,孙子生了急病,在医院抢救治疗,本想赶回去看看,却又舍不下这里的事,所以心情悲伤。
她又问:“这里有什么事是你舍不下的?”
老女佣说:“你不是在接受辅导,准备今年复考吗?正是你要劲儿的时候,我走了谁照顾你呢?来个新人,怕不会像我照顾得那么周到啊。”
不料她说:“你以为离了你我活得就不舒服了?我看你是怕来个新人顶了你这一份挣钱的工作吧?”
老女佣听了她的话竟一时呆住,他见那老女佣眼眶中霎时充满了泪水。
老女佣默默转身离开时,她忽然大叫一声:“杯子!”接着数落:“杯子不带走多碍事,这还用说啊!”
分明的,他见那老女佣默默拿起杯子时,一行眼泪已经流在面颊上了。
门关上时,她还嘟哝:“现在的人,都会拣好听的话说!明明是出于个人打算,却偏偏要说是为别人考虑,讨厌劲儿的!”
而他瞪着她问:“刚才那道题怎么解,想通了没有?”
她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打着大哈欠回答:“没有啊,你急什么?”
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训斥道:“你怎么这么笨?还需要我讲多少遍?你弱智啊?如果你弱智,你父亲还凭什么指望你今年榜上有名?那不是痴心妄想吗?”
他拍桌子那一下,吓了她一大跳,因打哈欠而张大的嘴,半天没闭上。而他那一通儿严厉的训斥,使她不停地眨眼,显出一副吃惊不小的模样……
身后响了一下,学子扭头一看,别墅的门微微推开了,从门缝挤出一颗女人的头——三十多岁的脸化着淡妆,挺受看的一张脸,使人一时难以判断她在别墅里的身份。
“你怎么坐人家门口?”
女人冷冰冰地问,两条描过的眉紧皱着。
学子一次也没见过她。他赶紧站起说自己是已经来过几次了的家教老师,在等他的学生归宅。那女人却什么都没再说就缩回了头,门于是关上。学子本想向她要水喝的,见门关了,心中只有徒唤奈何。
沙尘暴是完全地停止了,天空却没有因而变得澄清。远处,大堆大堆的乌云,缓慢而又气势汹汹地朝天空正中聚集着。乌云将桃林上方的天空遮蔽得不透一线光亮,整个桃林望去仿佛是处在暗夜之中。
身后又响了一下,学子再扭头看时,从门缝一上一下挤出了两个人的头,在下边的仍是那女人的头,在上边的却是学子见过的老厨师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