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想打喷嚏,却打不出来。”
妻子从她自己头上扯下根头发,两指捏着递向他:“拿着。捅捅鼻孔,一痒,喷嚏就打出来了。”
“不用!”
他生气地将妻子的手从眼前拨开。
“你这人,我白扯下了一根头发!”妻子一边将那根长头发往自己手指上绕,一边以不容商量的口吻说:“这次我拿主意,咱们要钱!顶数咱家的阳光被遮挡得多,少于三千不行!要来了,先凑足钱给儿子买电脑!他许多同学家都有电脑,他却还没摸过电脑呢。儿子懂事不提,咱们做父母的不能不替他想到!”
他一屁股坐在单人**,继续发呆。
“你倒是说话呀!”
“买电脑急什么?我厂里不是还要发给我五千元奖金吗?”
“可……谁知道哪年哪月才破得了案?反正这事儿我做主,你去办。过几天我向你要三千元钱!”
妻子说完,离开小屋,走到大屋去,向儿子讨好:“儿子,儿子,妈告诉你件好事儿!咱家将获得房地产公司的一笔补偿,少说也是三千元!过几天就能替你把电脑买回家来了!……”
听着妻子的话,他点燃一支烟,大口大口地猛吸。他平生第一次想破口大骂,骂那些曾两次当面对他说尽赞美话语的男人和女人……
那一天夜里他失眠了。是单枪匹马地和房地产公司打官司,还是不要那三千元钱了,当成一次人生的教训忍了?如果是代表众邻居打官司,他自忖有七分打赢的信心;如果单枪匹马,那么七分信心就只剩下三分了。阳光何价?这是没法儿换算的。再说对方有齐备的手续,阳光又是从大前提上讲应该共享的,曾照进谁家的,并不意味谁家就有垄断权。打官司就得请律师,即使打赢了,估计三千元也刚够付律师费的。又估计那家房地产公司显然已经恨上了他,采取的分明是团结一大片,孤立他一家的策略。对方也显然早已做好了法庭上见的种种部署,那肯定将是一场打起来十分之艰难的官司吧?一想到即使打赢了,补偿也将全归律师,而一旦官司输了,还将损失几千元律师费,他便英雄气短了。倘儿子心理也受到官司的干扰和冲击,影响了学习,岂非因小失大吗?可如果当成一次人生的教训默默忍了,又哪儿去弄三千元钱向妻子交代呢?干脆对妻子来个“彻底坦白”吗?
当时都没讲实话,现在怎么讲呢?妻子不一一找那些邻居们去吵架才怪呢!一一都吵翻了,还能在这幢楼里继续住下去吗?又将给儿子的心理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呢?他是早已变成这样一位父亲了——凡事一想到儿子,多大的苦都能吃,多大的委屈都能默默承受,多愤怒的时候都能自我消解变得一点儿脾气也没有了……
第二天早上,他从车棚里推了自行车要去上班时,碰见住另一单元的老张也推自行车要去上班。老张是肉联厂的推销科长。老张当面赞美他时表情最为由衷语言最为真挚。
“君生,上班?”——老张对这幢楼里与自己平辈的男人们,一向略姓呼名,而且总流露出饱满的一视同仁的亲近。那一种亲近具有不可抗拒的,使人简直不能不对他也同样亲近起来的声情魅力。那一种特殊的魅力是使他成为一名成功的推销员的必备条件之一。
“是啊,上班。”——王君生报以一笑。笑得极不自然,分明对老张那种亲近接受得有几分保留,有几分勉强。
“遇到烦恼事儿了?”——老张并不推了车马上就走,而在等着他一块儿走。瞧着他一时打不开那把破旧的车锁,老张又说:“该换车锁了。我还有把链锁,用着不习惯,明天送给你,反正放着也是白放。你这个人啊,太内向,有什么烦恼总爱闷在心里。这不好,很不好,会闷出病来的。我等小百姓,谁少得了与烦恼的事儿撕扯不开的时候?要善于对人说。听者无害,说者有益。说就是宣泄嘛。宣泄和出汗一样,是一种心理的自我保健嘛!”
他终于打开了那把破车锁,于是一手扶着自己的车把,一手搭在老张的车把上,瞪着老张茅塞顿开似的说:“那么,老张我就问你,大家是不是背地里已经得到房地产公司的好处,没谁再想和他们打官司了?”
老张说:“不是得到了他们的什么好处,是他们理应对我们进行的补偿!人家既然补偿了,咱们还有什么官司和人家打的?”
他说:“这情况却没一个人告诉我,我家也没获得任何补偿。前天我还跑了一次法院,催促立案。现在看来,变成我一家要和房地产公司打官司了!”
他心里以为,老张听了他的话,一定会很尴尬,很不好意思,很内疚,甚至显出无地自容的样子。殊料老张一点儿也不觉得尴尬,并没像他想的那样面红耳赤支支吾吾。
“什么?你……还根本不知道?竟没一个人告诉你?”老张仅仅表现着惊诧,继而表现着愤慨:“这算什么事儿?这太不应该了嘛!不可以这样的嘛!怎么能这样呢?我是想过要告诉你的。但又一想,肯定会有人告诉你的,我何必多此一举呢?你看,亚明来了,你再问问他!”
老张看了一眼手表,又吃惊地说:“哎哟,我得先走了,不然要迟到了!不像话,不像话……”
老张抓着他的腕子,将他的手从自己的车把上拿开,不停地嘟哝着“不像话”,匆匆地就走掉了。
叫亚明的男人姓周。原先也是酱油厂的,厂办公室主任。后来通过姚处长的关系,调到局里当后勤处副处长去了。
周亚明一边用目光寻找他的自行车,一边问:“老张刚才和你说我什么?”
王君生还没完全从自己和老张的对话中摆脱出来。他觉得在刚才那场对话中,自己和老张似乎都错位了。本来有理由有权利生气的是自己,觉得尴尬觉得不好意思的应该是老张,怎么的竟反过来了呢?老张既然像是自己,成了有理由有权利生气的人,那么自己也只有像老张,觉得尴尬觉得不好意思了。怎么的竟反过来了呢?他一时想不明白。
他怔愣之际随口回答周亚明:“我们没说你什么。”
“说了吧?我都听到他提我的名字了!”
周亚明已发现了自己的自行车,但是并不走过去,而是横移一步,挡在他的自行车前边。看那样子,如果他不做出解释,周亚明是不肯放行的。
他只好说:“大家暗中都得到了房地产公司的补偿,而我仍蒙在鼓里,还一直准备代表大家和房地产公司打官司。老张因此有点儿生气,让我问问你……”
“问我?问我什么?”
“我想……我想……他的意思是,让我问问你心里有什么感觉吧?……”
“这还用问吗?”——周亚明倒顿时面红耳赤起来。但显然不是由于尴尬不是由于不好意思,而是由于和老张同样的愤慨:“竟没一个人告诉你?这算什么事儿?这太不应该了嘛!不可以这样的嘛!怎么能这样呢!全楼多少户人家啊!一个想不到,两个想不到,老张想不到,我想不到,有情可谅,怎么就都想不到呢?几乎家家都有电话,临睡前拨下电话,五分钟的时间内就告诉清楚了嘛!出来进去的碰见了,几句话也就告诉清楚了嘛!这些人心里成天都想什么呢?问我的感觉,我好生气!老张多生气我就多生气!”周亚明的话,几乎和老张说的话一样,仿佛他们商量过了怎么说。
周亚明对他放行了。一边说一边走向自己的自行车,他一弯下腰开车锁,就不打算直起腰了似的。王君生望见他那是辆新自行车,当然也是新锁。他不明白周亚明为什么开新车锁比他开自己锈迹斑斑的破车锁还费劲。
他一时尴尬极了,觉得难堪极了,不好意思极了,仿佛两个邻居中的男人所谴责的恰是他自己似的。
他讪讪地说:“那,我先走一步了。”——说罢,推着自行车便走,好像有点儿怕周亚明追上来继续进行谴责……
他没直接骑到单位,而是先去了法院。
几次接待过他的一位年轻的法官,听了他的话,皱眉道:“你这人真古怪!前天你来催我们立案,我们昨天刚立上案,你今天一早又来撤诉,当我们这儿是什么地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