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你怎么也会被打成右派?”
他哈哈大笑,反问:“这有什么奇怪的?我被打成右派才一点儿也不奇怪呢!”
追诘缘由。
答曰:“还不是因为给领导提意见嘛!鼓励我提,我就提呗。一提,自然就成右派啰!”
又问:“心理上受过很大的伤害吧?”
他说:“那倒没有。只不过是不服!把我打成右派?我看你才是右派呢!已经被宣布为右派了,还敢和领导吵。我常去中南海演出啊,周总理都熟悉我了。如果再见不到我,他老人家会问:‘小范哪儿去了?怎么没来啊?’有一次我没去,周总理就这么问过,真的!”
“那领导就拿你这个右派没辙了?”
“那倒也不是。把我工资降了两级呀。由八十四降到六十二了。才过两年,又给我恢复到八十四了。我这个人,只要不禁止我吹萨克斯,什么工资啦、级别啦、右派不右派的啦,不在乎。一拿起萨克斯,那就是满心怀的快乐。右派经历,在我这儿没留下什么大感觉。”
我说:“那你可真是一个幸运的右派。”
他一愣,沉思片刻,同意地说:“是啊,比起来,我范圣琦这个当年的右派,太幸运了。”……
酷老头爱听“段子”,自己也爱讲“段子”。什么“段子”都爱听,都爱讲。“色情”的讲来无所忌讳,“情色”的讲来更不在话下。而且,尤其喜欢讲给我听。讲罢,还往往赞叹不已:“多生动啊,多鲜活啊。比你们作家笔下的语言如何?”
我自是每次听了都自愧弗如,甘拜下风的。我不上网,也没手机,自己的头脑里一个“段子”的储存也没有过。团里的一位老大姐,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制止他:“老范,不许污染咱们晓声!”他反驳道:“我这是熏陶!你问他,愿不愿意我这么熏陶他?”我说:“愿意。”于是同行诸人皆笑。
他嘴凑我耳,又悄悄地说:“记住,人不可以活得太素了。毫无半点儿荤味儿,那么一个人也就活得太没劲了。”我装傻。求教:“怎么就太没劲了?”他一本正经,诲人不倦地说:“人生终究是应该通趣的,那就活得太不通趣了呀!”我大声说:“范老,拯救我。我要通趣,我要通趣!”那一位大姐便双手一拍,叹道:“唉,眼睁睁被拖下水一个,这可如何是好!”诸人又都开心地笑。
由于有他这一个成员,我们的澳门之行笑声不断。我则学作“捧哏”的,技非专业,尽力而为。车上车下,行迹匆匆,东离西往,观光亦累。倘哑团状态,闷煞人也。本非文谈雅论之刻,笑话且有适当分寸,娱人悦己,我能接受。
然拜会一刻,座谈时候,酷老头又是一番样子——落落大方,彬彬有礼;性格内束,神情庄重,特绅士。我悄悄问:“怎么判若两人了?”他便扯过我手,用手指在我手心写了一个字是——“节”。回到住地,问他那一个“节”字的深奥,答曰:“我这一生,所谓的经验,便是‘节’字而已。也可以说是我做人的原则——爱国,爱民族,爱民盟,此大节。大节方面,力求行得端,做得正。其他方面,是我自由,皆小节。而小节,仅老伴有权限制我,属特权。那特权,别人我是绝对不给予的。我以大节的一贯,保障我行我素的自由。”
我沉思良久,说:“所见略同。”
及纪念典礼仪式揭幕后,酷老汉代表我等上台献艺。
临行,刮胡子,扰头发,正领带,擦皮鞋,旋转镜前,左照右照。
我说:“可以了呀。”
他说:“我一人上台,代表的是你们大家,马虎不得。”
一曲终了,掌声骤起。
于是又吹奏一曲。
那时刻,酷老汉在台上神采奕奕,出尽风头。
台下人士,交头接耳。
我听到一句话是——“真是味儿!”
也不知赞的是曲,还是他这个老头儿。一想到这世上古今中外七十余岁的一个人了,居然还能经常魅力四射地活跃在大小舞台上,不禁的心生几许醋意。又想到老头儿曾对我轻描淡写地说过:“今年开门红,前三个多月已挣了一辆奥迪。”
那醋意,越发的不可收拾,遂成嫉妒。
……
如今,我与酷老头又两年没见了。
他已七十有三矣。
前不久又在电视里见着了他——左右伴着两个美女,在做一道什么拿手菜。有美女从旁替他解说,而且两个!他一脸的得意扬扬,分明是——把他美的!
我又得知,我们民盟的几位大学校长、副校长,去年与台湾方面的大学校长们共聚某名山,纵论教育心得。酷老头与盟里的几位音乐方面、戏曲方面的艺术家,又结伴登山助兴,亦大受彼们欢迎。以至于活动结束时,有位台湾方面的大学校长夫人,带头唱起了《团结就是力量》……
噫兮!
一管乐器,竟使一个人的人生从少年至老年,那么充实,那么快乐,那么具有活力,这真是一件令别人称羡不已的事情啊!艺术不仅带给许多艺术家以美好的满足,却也带给许多艺术家不幸与厄运。伟大如莫扎特者,尚且一生荣辱交织,伤痕累累。它带给范圣琦的,几乎尽是快乐!缪斯女神,未免太偏爱他了!他靠了他的萨克斯,活得自信无比,嘲笑做人之曲谨,张扬真性之疏狂。智利机巧,不屑一为,浮名纷争,视若烟云。一辈子只管从无厌时地吹他那一管萨克斯;直吹得黑发变白发,少年变老人,竟还在吹着!吹时那一种如醉如痴,似拥红颜新妇!直吹得越老越酷,越老越精神!
如此艺术人生,美哉!美哉!
世人,谁能不看着高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