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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同学少年(第2页)

我不但第一批响应了“上山下乡”的号召,而且此前还曾是为全班同学服务的“勤务员”,所以有了一种光荣的资格——参与为全班同学做政治鉴定,那一项工作由军宣队员主持。鉴定分为四等——无限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积极参加“**”,参加了“**”……

军宣队员说,别看多了“无限”或少了“无限”,多了“积极”或少了“积极”,一入档案,随人一生,将来的用人单位,凭这一种微妙区别,一看就会心知肚明,决定这样看待谁或那样看待谁。

既然兹事体大,我岂能掉以轻心?

但在议到云河、松山和玉刚时,军宣队员说有人反应——他们属于不常到学校参加运动的同学。

我据理力争,说他们的运动表现和我起码是一样的。我写过的大字报上他们都属了名的,我们是一块儿去学工的。如果他们的鉴定中居然没有“无限”和“积极”四个字,那我的鉴定中也宁可没有。有了,对他们不公平。

在我的极力争取下,他们的鉴定中也有了当年被认为举足轻重的四个字。

我的坚持感动了一位参加做鉴定的校“革委会”的老师,他提议在我的鉴定中加上了“责人宽,克己严”四字。

不久就要分别了,四个好同学对我依依不舍,几乎天天都到我家去一次。没事也去。没什么话说也陪我一块儿沉默。他们因为没报名和我一块儿下乡,都挺内疚,仿佛意味着愧对友情似的。我则安慰他们,各家的具体情况不同,没人逼到头上,何必非走?何况,树起、云河、松山,他们学习都特好,考高中、考大学是手拿把掐的事。他们的家长也都有意培养他们,那为什么要放弃志向呢?至于玉刚,他只有姐妹,是家中独生子,他父亲长年生病,不走也有不走的原因。万一不久能分配工作了,那不是更好吗?

我这么劝慰,他们个个释然了。

和我同一批下乡的只有杨志松。那一批全校才走了十二名学生,我们班就走我俩。

志松也到家里来过一次,恰巧树起他们四个在。志松家住学校附近,所以此前他与我们接触较少。但在全班男生中,我们都觉得最与我们性情投合的,那就非他莫属了。

树起郑重地说:“你来得正好,有头等大事托付给你。”

志松愣愣地问什么事。

云河反应快,立刻就明白什么事了,朝我翘翘下巴说:“我们把他托付给你。没我们在身边了,你一定要多操点儿心,别让他哪天被打成‘现行反革命’……”

松山附和道:“对对,这可真是头等大事!别的方面我们对他都没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他这里边太复杂了。只想不说还行,万一不该那么想的还偏要那么想,还要忍不住说,后果严重了!”——他说时指自己太阳穴。

玉刚最后说:“我们授你权,他一胡思乱想,你就替我们敲打他。”

志松乐了,指点着我说:“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他们几个把你交给我了!如果到了广阔天地你还胡思乱想,想了还说,看我不收拾你!……”

当年的我们,本不过个个都是贫家子弟,而且又都是中学生,哪里谙知政治风云?又怎么能参与什么国家大事?于我,实在是由于耳闻目睹人斗人的冷酷乱象,厌恶之极,也压抑之极。每欲一逞少年之勇,以图释放罢了。对“文革”反动一下,却枉有此心,并无此胆。顾及家境,于是顾及自身,学做一个隐忍之“愤青”。于树起、云河、松山、玉刚四个,实在是怕他们的情义册上,哪天不得不划掉了我的姓名,痛心不已。

树起是一心要做“革命人”的。但“革命”在他那儿,是被充分理想化了的。他想做的是完全符合人道主义甚至足成楷模的“革命人”。“革命”一表现为凶恶,他内心就挣扎了,郁闷了,认为是“革命”的耻辱,不屑为伍了。

而云河、松山、玉刚三个,却只想本本分分地做人,什么“革命”不“革命”的,都当成是“专门好那个”的人的事。何况那等样的所谓“革命”,在他们看来是“集体演戏”,还怎么邪性怎么演。他们做“逍遥派”做得心安理得。志松也是那样。

当年倒是他们比我和树起都活得超然,活得明白,活得纯粹。

杨志松的父亲和刘树起的父亲一样,也是拉车的,当年也快六十岁了。他上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下有一个妹妹。他当年下乡的想法也和“革命热情”无关。那一年他父亲病了,看起来以后不能再干拉车运货那么辛苦的活了;而大姐、二姐、大哥都已成家,自己小家庭的日子也都过得很拮据,二哥刚参加工作,每月仅十八元工资。仅以学习成绩而言,他也是那类升高中考大学不成问题的学生。但出于对全家今后生活的考虑,他下乡的决心毫不动摇。

有他这一名同班同学跟我一块儿下乡,真是我的幸运。知青专列一开,车上车下一片哭声,我俩却是微笑着向同学们挥手的,仿佛只不过是很短暂的离别。志松在哭声中对我说:到了地方,咱俩都得要求分在一个连队啊!

我说:“当然。树起他们托付你管住我的嘴嘛!”

他乐了,又说:“明白就好,那以后就得服管。”

事实上,到了北大荒以后,我并没太使他操心过我的思想和我的嘴。远离了城市,家愁不再是每天直接面对的了,令我嫌恶的“文革”现象也看不到了,便有一种心情豁然开朗的感觉。不太习惯的是每天三顿饭前必得正儿八百地“敬祝”一番。以前都是在家里吃饭,完全可以不那样的。但一到了连队,别人都那样,自己不习惯也得习惯!在食堂吃饭的老战士们原本并不那样的,见知青们那样,也只得那样了。而这一“革命”的日常仪式,是由几名女知青带的头。志松倒是很适应。我看出他还有几分喜欢那样。当然,他也看出了我的不情愿。

某日,他背着人问我:“‘敬祝’时你为什么好像是被迫的?”

我告诉他:“我读过一本法国人写的关于宗教的书。那本书里说,一日三餐是每人每天最重要的事,三餐不保,人心发慌。而宗教规定了餐前祈祷,其实从心理学上看,是一种日复一日的暗示方法。而使人革命,不该借助宗教手段……”

他问:“你怎么能看到那么一本书?”

我说:“我家隔壁收破烂的邻居收回来的一本残书,没头没尾。我一翻,觉得里边在讲我从不知道的知识,所以带回家读完了。”

他又问:“后来书呢?”

我说:“一本没头没尾的书,不值得收藏起来,做饭时烧了。”

他一拍我肩:“烧了就对了!我也同意你的想法。但那你也得装出高兴‘敬祝’的样子,还绝不许对别人说你刚才那番话!”

其实,不仅志松、树起、云河、松山、玉刚四人,也都多次同意过我对当年现实的不少看法。我记得云河曾当着我面对另外三个说:“有时候我喜欢听晓声的一些想法。”而平时最为少言寡语的玉刚则说过:“难怪‘文革’一起,首先要烧书……”

志松又这么说:“忘了那本书里怎么写的!你要把‘敬祝’当成好玩儿的事,我就是当成好玩儿的事。或者,内心里也可以这么想,咱们真敬祝的是咱们爸妈。”

我愣了愣,问:“你内心里这么想过?”

他说:“对!”

麦收一开始,每一名知青都领教了什么才叫“累”。一累,谁都没那种坚持下去的精神头了……

我下乡前,家中被褥刚够铺盖,所以我只带走了一床旧被子,没带褥子。第二年的布票棉花发下来之前,一年多以来,我一直睡在志松的半边褥子上。半夜一翻身,每每和他脸对头上脸了。正所谓“同呼吸,共命运”。他家替他考虑得周到,他带的东西全。而他的,基本上也可以说是我的。他的手套、袜子、鞋垫、短裤、衣服,我都穿过用过。他还多次向其他知青声明:“我对梁晓声负有保护的责任啊,谁欺负他就是欺负我!”尽管没什么人欺负我,但是分明的,他真的随时准备为我和别人打架。

一九六九年的十月末,又一大批一百多名知青于深夜被卡车送到了连队。他们还没全从车上下来,我和志松就听到谁在一声接一声喊我俩名字。循声找过去,车上站着云河、松山、玉刚三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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