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她今天意外碰到的不是徐淑芳,而是袁眉(如果刘大文美丽的妻子还活着的话),她也许不会在满足之后产生这么多痛苦的想法。袁眉的美丽是当年被公认的,袁眉从来就是美丽的。而徐淑芳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兵团的那些年从来就不是美丽的,起码在她这位当年的教导员眼中从来就不是美丽的。从来就不美丽的徐淑芳如今却变得风姿绰约,仪态楚楚,变成了一个充分显示出三十多岁的女性那种丰腴之美的女人,仿佛熟透了却仍悬挂枝头诱人摘取的果子。此刻脱离了西餐厅内那种众目所向的氛围,徐淑芳的变化在她心理上造成巨大的震惊。老处女对人是堡垒对己是幽宫的内心世界,在震惊的当时似乎还岿然不动,此刻却基墙动摇,砖石纷落,上塌下陷,尘土飞扬!
满足后的失落意识是极端可怕的幽灵。
满足是幸福的一种形式,比较是痛苦的一种形式,忘记是自由的一种形式。在各方面她都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在各方面她都处于经常的比较之中在各方面她都无法彻底忘记过去。她整个人是一个虽然成立然而无解的多元的方程式。
“姚教导员,您该下车了。”
不知何时,“伏尔加”已停在律师事务所与市法院合资盖的那幢宿舍楼前。
“看您有点儿醉了的样子,我也没问您就开到这儿来了,您住这儿吧?”
她是住这儿。六楼,朝马路的窗子。
她却说:“不,我不住这儿。”
她不想让小司机确定地知道她住在哪儿,也就等于是不想让徐淑芳确定地知道她住在哪儿,她不愿再见到徐淑芳了,她害怕再见到徐淑芳,同时害怕自己心灵的不堪一击的孱弱。
“教导员您多包涵!”小司机发窘了,自责地说,“怪我,怪我。本来我是应该向您问清楚的。”
她宽宥地说:“不怪你,怪我,怪我没告诉你。”
“现在您可得告诉我了!”
“往前开吧。”
“好,往前开就往前开。”小司机又扭头看了她一眼,看她酒劲儿过去了没有似的,目光中有几分不解。
“往左拐。”
“伏尔加”拐向了另一条马路。
“第一个十字路口,再往右,往右一点点就行……”
小司机不问,也不再看她。
“在站牌那儿停……”
车停后,小司机抢先下了车,替她打开了后车门。
她跨下车,心里着实觉得太对不住这小司机,向小司机伸出了一只手:“再见吧,谢谢你。”
小司机却不与她握手,尽职尽责地说:“我们厂长吩咐我要把您送到家门口哇!”
她愣了一下,垂落伸出的手:“那又何必呢?”
“可我得给我们厂长个令她满意的交代啊!”
“你就说把我送到家门口了嘛!”
“那不是向我们厂长撒谎吗?我可从来没向我们厂长撒过谎!”
“也用不着把你们厂长的每一句话都当成圣旨。”她嘲讽地笑笑,“我又不是小女孩儿。”
一辆无轨电车靠站,不停地鸣喇叭,小司机只好慌忙钻入“伏尔加”。
望着“伏尔加”驶远,她才转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