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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第1页)

商业局在“**”前,多年来一直没有正规托儿所。局机关的许多工作人员,包括局长许维昌的两任秘书,都曾将孩子带进机关大楼上班。各办公科室成了变相的托儿所。孩子们拨电话机,在文件上画小猫小狗的事屡屡发生。许维昌对此耳闻目见,十分恼怒。他召开机关大会,三令五申,严禁机关工作人员带孩子上班。带孩子上班之风是杜绝了,但不久发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情,一对在本机关工作的夫妻,因为无人带孩子,一时又解决不了孩子的入托问题,只得将孩子锁在家里。孩子玩弄煤气中毒死亡,孩子的父母精神受到严重刺激。

许维昌深感自己有罪,采取临时措施,腾出两间办公室,留用三名退休的女同志,就在机关大楼里办起了托儿所。他下了一个坚如磐石的决心——他的商业局将在全市办起第一流的托儿所。不但要使机关工作人员的孩子入托,而且要使商业系统许多职工们的孩子都能入托。

一位局长的决心,也并非那么容易实现。首先,他得去跟房管局长打交道。房管局长是他战友,却敲他这位商业局长的竹杠。“房老虎”说:“地盘?有,有!老战友要盖托儿所,为民造福,天大的好事,我还能不帮忙吗?不过,有个条件……”

苛刻的条件。对方批给商业局一块允许营建的地盘,商业局的托儿所盖起之后,要让给房管局三分之一面积。老战友笑呵呵地跟他讨价还价:“我知道你这位商业局长是老财东,你有钱,我有地盘,咱们房管局和商业局来个友好协作,互相支持吧!我这可不是个人掠夺,也是为我房管局的职工们着想啊!同是为民谋福嘛!”对方那双友好而狡黠的眼睛盯在他脸上,似乎用目光对他说:老战友,我早把你这个人的脾气研究透了,咱俩好好谈,你最后会接受我的想法的,我的想法不坏嘛!

他的确是被对方研究透了。他答应了条件,虽然大发了一顿雷霆,但答应了。有什么办法?什么办法也没有。他需要一块地盘,不是他自己需要,是商业系统那些当父亲的和当母亲的人们需要,这和他自己需要没什么两样,比他自己需要心情更急迫。他知道,知道得明明白白,如果他不答应房管局长的条件,他这位商业局长要在本市盖起一流条件托儿所的决心,将永远只不过是决心而已。不能实现的决心,局长的也罢,部长的也罢,都像不能孵出小鸡的鸡蛋,孵化的温度愈高,时间愈久,愈会变臭。他可不是一个甘愿使自己的决心变臭的人。

可房管局长——混账透顶的老战友,不但敲了商业局的竹杠,而且玩弄了他这位商业局长。对方用商业局的经费首先盖起了房管局的托儿所,剩下的三分之二地盘还没砌一砖一瓦,“**”开始了。

他的决心果真在那火热的年代里、火热的温度下变成了臭鸡蛋!不唯如此,他还因此多了一条罪状。群众的大字报要求他公开回答——得到了房管局长多少好处,将十几万经费拱手相送?他认为这个问题不该由他自己回答。他驱车赶到了房管局长家,房管局长的家被抄了。房管局长本人被造反派们囚禁起来了。他离开房管局长被抄得乱七八糟的家,那些预先想好的大骂的话,一句也没有机会骂出口。他为自己遗憾,更为房管局长担忧。

那是他最后一次乘坐小汽车,第二天他自己也遇到了和房管局长同样的命运。

……

许维昌官复原职后,当作大事来抓的第一项具体工作,便是盖托儿所。房管局长也官复原职了。许维昌没有找他算当年的老账。当年那三分之二地盘,在“**”中被别的单位占用了。他也没去打官司,更没去求房管局长再批给他一块地盘。

他在局党委会上说服局党委其他成员,合并了商业系统两个糕点厂,在其中一个厂的旧址,盖起了三层楼的商业局托儿所。他终于将他的决心变成了现实。什么事情办得太好了也会招致麻烦,全市其他各局各系统的头头们,纷纷慕名而来,将孙男孙女或外孙外孙女送到这里入托。他拒绝不得他们,一是碍于情面,二是怕得罪了他们。他得罪不起他们,得罪了煤炭局长,他商业局托儿所冬季的暖气就无保障;得罪了劳资局长,他所招收的那些保育员中,就有三分之一不能转正。他曾把交通局长得罪了,结果是,托儿所门前的公共汽车站,几天后,无缘无故取消了。他只得亲自写张条子,批准对方的外孙入商业局托儿所。莫说诸位局长大人们得罪不起,就是建工局属下一个小小施工队的队长也得罪不起。那个队长拎着点心盒子到他家里“走后门”,被他不客气地训斥了一顿。而他却受到了恶劣的报复——给托儿所挖的下水道,因为“没有下水道管子”,停工半月。那半个月,又偏偏赶上连绵雨季,挖在托儿所院内的下水道壕坑,纵横交错,积满雨水,可以游泳。他又亲笔批条,于是下水道管子就有了……

而那些孩子仍不能入托的商业系统的职工干部们,不了解这些内幕,不体谅他这位局长的难处。他们对他怨气冲天,当面背后,牢骚满腹。他常常感到自己的可悲。他想过,要得到他们的体谅并不难,只消将他每次亲笔批条子的万般无奈的情况,公布于众便是。但他不愿如此做。倘若一位当局长的,也对目前社会上的种种不正之风妥协让步、束手无策,平民百姓该作何想法呢?他宁肯自己被指责,也不愿令群众对我们的生活丧失信心。每次当他不得不又亲笔批条子时,真忍不住想骂一句:“他妈的!”

商业局托儿所坐落在南市区通达街中段,红砖围墙内,场地宽阔平整,花圃分布,树木成行。秋千、滑梯、转盘、木马、跷跷板等,各种各样的固定玩具安置在花圃旁、树木间。

葛秀娟今天到托儿所来上班。昨天晚上,她从箱子里为数不多的几套衣服中,挑选出了一套自认为穿上定会显得很不俗气的,喷了水,叠了又叠,临睡前压在枕头底下,压出了熨过一样的衣线。她希望,今天自己能在各方面都给托儿所的全体人员留下良好的第一印象,包括衣着方面,包括孩子们对她的印象。

她走进托儿所院子,惊奇地四面张望,心中颇为遗憾地想,可惜眼下是冬季。如果是夏季,鲜花盛开,树木翠绿,活泼快乐的孩子们唱啊跳啊地游戏其间,那该是一幅多么美好的图画!她觉得自己能够分配在这样一流条件的托儿所工作,真够幸运啊!她不由自主地想到了她的好朋友张丽华,和丽华卖酱醋咸菜那个小杂货铺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她甚至因为自己的命运竟比好朋友的命运足可**,居然产生一种像犯了什么对不起好朋友的错误似的心情。

走进办公室,她见办公桌后坐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女人,在打毛线活儿。这女人穿一件猩红的紧身高领毛衣,外罩一件雪白工作服大褂。她那新烫的发式很古怪,如卫国战争时期苏军的船形列兵帽,摇摇欲坠地耸束着,向一边倾歪着。秀娟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古怪的发式,感到开了点眼界。

女人抬头瞟她一眼,立刻又低下头运针走线,似乎走进来的不是一个人,是一只猫。

秀娟轻轻走到桌边,礼貌地低声说:“同志,我是来报到上班的。”

对方不抬头,仿佛没听见她的话,又织了几针,才不情愿地放下毛线活,懒倦地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表格,放在桌面上,用指头一弹纸边,将那张表格弹到了桌子的一角。

秀娟掏出钢笔,趴在桌上,认认真真地填表格。填好后,将表格双手递给对方。

对方接过表格,扫了一眼,从她手中拿过,不,几乎是抢过她的钢笔,在“工作”那一栏打了个很大的×,又拉开抽屉,取出一张表格抛在桌上,冷冰冰地说:“重填!”秀娟填的是“阿姨”两个字,对方打×的就是这两个字。她省悟到自己填错了。怎么能填“阿姨”两个字呢!应该按照正规的工作称呼填“保育员”三个字嘛!她非常歉意地朝对方笑了一下,讷讷地说:“真对不起,浪费一张表格。”

对方没有丝毫反应,依旧是不看她一眼,拿起毛线活,继续运针走线。

秀娟在第二张表格上填得更加认真。

“保育员”三个字又被对方打了一个同样大的×,用力之狠,将表格都划破了。

对方抛给她第三张表格。

秀娟瞧着第三张表格,一时怔住。她有点不敢拿起它了。填“阿姨”不对,填“保育员”也不对,究竟该填什么?已经浪费了两张表格呀!

对方将她的钢笔啪地扔在桌上,依旧用那种冷冰冰的语气吐出两个字:“重填!”钢笔从桌上滚落地上。秀娟弯腰捡起钢笔,笔帽摔裂了。她既心疼自己的笔,又对这女人的无礼很生气。她压下心中的恼怒,强作笑脸,赔着小心问:“请您告诉我,究竟该怎么填?”

对方倏地抬起头,挑眉瞪目地说:“填老师!”

“老师?可我接到的工作通知单上,明明写着保育员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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