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一日,一度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的A重新在单位里出现了,西装革履,踌躇满志,再也不是从前被定为“三种人”时那副灰不溜秋、一蹶不振的落魄相了,变得气宇轩昂、神采奕奕了,有了高级的专车,有了年轻的女秘书,有了一些拥左护右的随员。
他想买下单位的半边办公楼。
原来B做党委副书记并沾沾自喜的这十多年里,A被某私营公司聘去,潜心于科研,竟大有成果,拥有了数项专利,在该公司拥有了相当可观的一部分股份,还成了副总经理。
单位卖办公楼之前,自然是要召开党委会统一意见的。身为党委副书记的B,持坚决的反对态度,并扳着手指头历数A在本单位的不光彩历史。
但没有一个党委成员支持B,都说:“别翻历史旧账了,多没意思啊!‘三种人’不是现行反革命,人家出高价,从全体员工的利益出发,干吗不卖啊?”
于是,A买成了,大兴土木,经月将那半边楼装修得富丽堂皇的,挂出了一块什么什么公司的牌子。A的儿子也成了那公司的办公室主任。
B呢,到处写信上告。可是这种事,告也告不出个名堂。上边派人了解,最后表态,支持的是党委会,不是B,还批评B,闹个人意见,对单位的经济利益是有害的。
B一气之下辞去了党委副书记的职务。
辞就辞,没谁觉着离了他就不行。群众甚至认为他太小心眼儿,太矫情,太不把群众的利益当回事。甚至有许多人背地里说:“整个儿一草包,早该让贤了。”
于是,B病了,住院了。
B出院不久,又被通知,他儿子一家三口住的那间宿舍,单位要收回。
他说:“那让我儿子一家三口住哪儿去?”
代表单位和他交涉的人说:“可以住你那儿。你和老伴两个人住三居室,不是太冷清也太浪费了吗?和儿孙住在一起,不是也热闹,正可享天伦之乐嘛!”
他说:“那是上级分配给我这副局级干部的住房,不是分给我儿子的!”
对方说:“可你儿子不是单位的人!这叫以权谋私。单位住房多么紧张,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问:“我儿子腾出的住房将分给什么人?”
人家说:“那你就别管了。”
经他再三逼问,对方才吐露了实情——原来A替自己的儿子出面向单位要下B的儿子那一间,等B的儿子搬走后两间打通,认真装修……
他怒火中烧,不禁大吼:“他凭什么?!……”
对方说:“凭什么?凭他借给了咱们单位下个月的工资,还凭他将给咱们单位介绍一位可能投资搞实业的外商……”
他张口结舌,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认为,A是完全有经济条件替自己儿子买一套商品房的。A却不,却出面替自己的儿子挤走他儿子一家三口,其报复的歹心何其毒也!
B推断得不错,A当然是出于报复。B掌权时,也曾欲置他于死地而后快啊!十几年间,他做人不成,做鬼也不成,早就盼着实施报复这一天呢!……
于是,B的儿子不得不搬家。搬光了东西,目光望在墙上,落在那截透过来的钉子上。眼前便浮现出了当年A怎样猛挥锤子,在自己父母新婚之夜,一锤接一锤将那根大钉子从隔壁砸透过来的情形。他虽然不曾也不可能亲眼见到这一情形,但他的父亲何止一遍对他讲过啊!在这年轻人的想象中,那晚A内心里是充满了企图毁灭什么的仇恨的,而这一种仇恨此时此刻也充满在他自己的内心里。
三十多年了,那钉子洞穿于两户人家之间的薄薄隔墙,两户人家都利用它的两端来挂相框,挂的都是结婚相框。从前挂的是父辈们的,如今挂的是子辈们的。A家将钉子的那一端刷了油漆。B家将钉子的这一端缠上了彩线,系上了塑料花。他们都本能地将那一根不祥的钉子变得美观些,变得对他们很有用似的。两家的人,无论父辈还是子辈,都不曾对那根钉子轻举妄动过,都不敢。都知道,只要一方再对那根钉子施加一点外力,另一方家里的相框就可能被震落,不但震落,不但摔碎,而且可能砸毁另一方家里的其他东西。两家人也都知道那将意味着什么……
所以那根钉子才得以三十多年来一直存在于两家的隔墙上,以它极端的敏感性存在着,仿佛是什么不可触碰的神圣之物。
“种瓜的得瓜呀,种豆的得豆,谁种下仇恨他自己遭殃!”A的儿子,在走廊里引吭高歌。B的儿子听了,怒不可遏,随手抓起熨斗,朝那截钉透过来的大钉子狠砸。于是发生了可想而知的结果——A的儿子冲过来问罪,双方争吵辱骂,甚至动了拳脚。B的儿子用熨斗在A的儿子头上连击数下,A的儿子当场毙命。其后,自然是一家的儿子进了火葬场,另一家的儿子进了牢房。接着是打官司。A花大笔钱聘了有名的律师,发誓要B的儿子为自己的儿子偿命,并且买了版面,雇了笔杆子,通过报纸呼吁舆论的同情。B则调遣起自己官场上的一切关系,动用了大半生的积蓄,到处求人送礼,希望保住儿子的一条命。该单位的人众说纷纭,比较一致的看法是——单位太穷。否则,两家关系那么恶劣,不早就离得远远的了吗?那不就闹不出人命了吗?
我的朋友乔君正是B所聘的律师。他对我讲了这件事后,我问他有什么看法?
他说:“我觉得这场人命官司中,早就潜伏着很邪性的东西了。它使这场人命官司,仿佛具有某种注定性似的。”
我问那很邪性的东西是什么?
他说:“明摆着的,是那根钉子啊!也许当年,他们中的一个不捡起那根钉子就好了。”
我愣愣地望着他,觉得他的话弦外有音,分明另有所指。可我天生愚钝,一时又寻思不清,他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