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许他送她去火车站。
他也没有坚持非要送她不可。
他们是在门口分别的,在一阵长吻之后。他的确是一位好教练,她也是一名好学员。现在她无论与他吻多么久,再也不会憋红脸了。他相信她因而很快就能学会游泳了。
房间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十五天来,他们的话题竟一次也没谈过今天的分离,都成心不谈。更不曾谈过他们将来的关系怎样。连今天的分离都不曾谈过,自然也就没有什么话能引到将来。而且,他们对自己的将来同样的心中无数,都不甚清楚各自会有怎样的将来……
她就像是恐怕迟到了的上班族似的匆匆跑下楼去了。
脚步声似乎仍响在他耳边。他明白,以后那脚步声肯定会响在他梦中,使他半夜三更时分醒来,刻骨铭心地相思着她……
他从这个房间转到那个房间,环顾四处,仿佛她并没走,只不过藏在这儿了。
他扑在**,紧紧搂抱住她枕的枕头,像十五天里每次紧紧搂抱住她一样。
于是,他发现了她留在枕下的一封信:
不要找我,但也别忘了我。现在的我,好比一匹小骆驼,峰中储存的全是爱,你给我的。当我离开你时,我的心扉同时关闭。三年内,我将仅靠这一种特殊的心灵的多维素,夯实人生的第一层基础。三年内我不再谈情说爱,因为你给予我的已足够我反刍。记住,三年后的这一个月份,如果你一直爱着我的话,千万往我家里写一封信。那么几天以后,我就会出现在你的面前,带你去往某一座城市的某一住处——我向你保证,那将是我们较长期租下的一个家,或者是贷款买下的。那时我们将再也不分开……
最后一行,是她家里的通讯地址。
他觉得她真自私啊!
她的“峰”中储存的全是爱,而他的整个心此时却空了。
他一边这么想,一边亲吻她的信。
事实上他对她怎么也怨恨不起来。
……
第二天他离开那幢老旧的楼房时,一眼看见楼体上写着一个大大的白粉字——“拆”。
刹那间,他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使劲攥了一下。
他回望曾是“家”的那一个窗口,充满了无限的眷恋。他想爱原来是那样的啊!爱,多么美好的事呀!他一向认为那注定了将是离自己很遥远很缥缈的一种梦幻,没想到却经历过了。对于爱,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毕业了,判分的是她。而她的信,如同是给予他的好评语,靠了这一份她给予他的自信,他甚至觉得自己对以后漫长的人生也自信多了。
于是心中涌起对她的温情脉脉的感激和对爱这一“事件”的感动。
“嗨,我看见她走了,一边走一边抹眼泪!”
是那个吹笛子的男孩儿在大声说,他循声望去,那男孩儿手拿笛子正伏于阳台望着他。
男孩儿又大声说:“你欺负人家了吧!”
他摇了摇头。他在心中默默记熟了她家的地址,背着一名刚刚本科毕业的中文学子的全部所有,大步向“人才交流中心”走去……
他站住了,想转身回答一句什么,却又因自己的未免认真径自笑了。
他反而加快了脚步。
背后响起了笛声,是《小放牛》。他在家乡是少年时,也学过笛子,也是从《小放牛》学起的,是村里一个一辈子都喜爱笛子的老汉教的。可一个大都市里住楼房的男孩儿竟也会吹《小放牛》,不仅使他听了倍感亲切,而且使他备觉稀奇。谁教的呢?
他多少有点儿喜欢起那调皮的男孩儿了,然而仍继续往前走。
三年只不过是很短的时间,一眨眼——他心里对自己这么说时,联想到了那两句中文学子人人皆知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记得同学中有人在文稿中引用了那两句诗,另外许多同学讥评曰:“酸得倒牙,俗不可耐。”
他忽然悟出一个道理——好的诗句之所以好,乃因总是会在人心里一下子自然而然地冒将出来,仿佛原本储存在某人心里的。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道,好,就是好……
斯时红彤彤的一轮旭日升起在这学子的前方,有一个男孩儿用悠扬的笛声伴送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