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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玉慧洗了近两个小时。
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同什么死亡了并且腐烂了的东西接触过似的,这在她内心深处造成一种特殊的敏感。那更是一种觉得自己被有害射线辐射了的敏感。并非一个有洁癖的女性觉得自己肮脏了的敏感,它曾穿透过她的心灵,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灼焦后的疤痕。而那是用药皂和水洗不掉的。她洗着洗着,伏在浴盆边沿哭了。
她的“最后的停泊地”,在水雾中变得模糊了,距离她更远更远了。仿佛是一处可以望到而根本去不到的地方。仿佛“海市蜃楼”,美妙又缥缈……
她很长时间没哭过了。
她回到家里,见小俊在拖地:“哎呀小俊,别拖!我自己来!”
房间里明亮了许多。
她放下挎包夺拖把。
“大姐我拖!我干活干惯了,一会儿也闲不住。你刚洗完澡,肯定怪乏的……”小俊不放开拖把。
她只好任由姑娘继续拖。
“你还替我擦窗了?”
“嗯。”
“小俊,你是我的贵客,不许再替我干活!”
小俊低着头笑笑。
她走入卧室,站在大衣柜前梳发,想换件衣服,拉开柜门一看,见内中变了样子,又问:“你还替我整理衣柜了?”
“嗯。”小俊拄着拖把,抬头看她,“大姐,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你又不是外人!”她发现小俊仍穿着自己的鞋,便找出一双八成新的半高跟皮鞋,放在小俊脚旁,说,“你看我,光给了你衣服,连双鞋也没给你!这双鞋大姐没怎么穿过,试试跟不跟脚,大小合适的话就归你了。”
小俊站在那儿,拄着拖把换上了那双鞋,来回走几步,腼腆地笑道:“大姐,还怪合适的呢!”
她也笑了,说:“你像个城市姑娘了。今晚我带你到我家去吃饭,让我们全家人都认识认识你!”
她全家的人都对小俊非常亲热。
离休的父亲,将小俊视为“人民”。而这北大荒姑娘所代表的那些他并不了解的人民,又是他的女儿当年非常贴亲过的人民。
他对小俊的欢迎是由衷的。
他请小俊回到北大荒以后,问问农场的领导,欢不欢迎他去“安家落户”,做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场职工。
小俊保证将这个话带到。还说,以他的资格,起码得安排他做总局一级的官儿,哪能就让他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场职工呢!说得全家人都笑起来。
父亲笑道:“官儿是不当啰!当了一辈子,当够啰!”
她知道父亲这话是不由衷的。父亲当了一辈子官儿,并没当够。如今仍挂着市政协主席的头衔。假若任何职位都失去了,他也就不知道该怎么活着了。而且父亲也是绝不会去到北大荒当一名普普通通的农场职工的,肯定睡不惯硬邦邦的火炕,每天不舒舒服服地洗一次热水澡也是不行的。甚至根本不可能像她所想的那样,觉着挎个小篮在毛毛细雨中到北大荒的林子里去采蘑菇乃人生一大愉快……
母亲多半是通过对小俊的亲热体现对这个女儿的亲热而已。自从姚玉慧有了自己的房子,回家团聚的次数越来越少了。这个家的存在,对于她也越来越不重要了。而母亲对于这个已经三十六岁的,有了未婚夫却仍迟迟不结婚的长女,越来越不可理解了。母亲已经渐渐开始接受一个事实——越来越无可奈何地失去着她这个当处级干部的女儿。母亲对她采取“无为而治”的态度,不愿再多操什么心,由之任之。正因为如此,每次她回到家里,母亲才对她格外亲热。那种亲热是对日趋淡薄了的母女之情的掩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