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中那种真切的东西使她感到脸上灼热,她那只手也被他攥得挺疼。
“你……”
“我想……”
“想什么?”
“想……”
他将她那只手放在嘴上凶猛地亲起来。
她明白了。他眼中那种使她困惑的东西,那种像是渣滓或沉淀物的东西,乃是男人对女人的半死不活的欲望。也许它被压抑得太久了,在这一个夜晚苏醒了。它如同他本人一样,从一个自造的硬壳里爬了出来。
她费劲地挣脱他的手,从他枕头底下抽出那册厚厚的影集,放在他胸上,说:“她在这儿,你的‘小女孩儿’在这儿。”
他却将影集推开了——它掉在地上。
他的双手又要抓住她那只手。
她将两只手都背到了身后。
他羞耻地痛苦着。她也在他眼中羞耻地痛苦着。
这会儿她反倒并不觉得他荒谬可笑,而是觉得他可怜亦可悲了。她不能够完全从心理上摈除对他的轻蔑,因为他此时此刻仍不完全真实,只有足够的真切,没有足以打动她的心灵的真实。
为什么?究竟为什么你不能再真实一些?
如果他明明白白地说,徐淑芳,我想的是女人,我想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我想要你。那她会默默在他身边躺下去,她并不觉得这是一件羞耻的违背常情的事。此时此刻,她也不乐意将这件事和“道德”两个字联在一起。她高兴看到他从一种虚假的情感涅槃中突围,重新成为一个真真实实的男人。如今她顶讨厌任何形式的虚假。而有一种虚假常人不易识破,它披着真实的仿佛圣洁得值得赞美的外衣在生活中行骗。被它蛊惑的人也往往变得不真实起来,往往不自知自己的虚假。它是鸩毒,是食人罂粟,她憎厌它。而他目前正是沉湎于这种虚假之中的一个男人。她真是又轻蔑他又怜悯他。她以对他的大的怜悯冲淡着对他的几分轻蔑,唯恐轻蔑在她内心里转化为憎恶。
她捡起了影集:“那么你需要的不是她?”
他又用被子蒙上了头,他又开始低泣。
你为什么不明明白白地说?为什么不?此时此刻你仍不粉碎那戏弄着你的虚假的涅槃,你还要等到哪一天?难道它将你变得还不够丑陋还不够愚蠢吗?哪怕你仅仅对我说一个“不”!
她几乎恼恨他了。
她无可奈何地缓缓地站起来,又回到里屋去了。一会儿,她重归到他身边,复在**坐下。她将悬挂在里屋的袁眉的那幅年画般的大照片取了来。她并不嫉妒他的“小女孩儿”。从她开始接触他那一天,任何时刻都没有对他的“小女孩儿”产生一丝一毫的嫉妒。只有离死不远的活人才至于嫉妒死人。恰恰相反,她觉得对袁眉,对雯雯和蕾蕾,她负有着一种责任,一种使命,那就是引导他爱起来。爱的是否自己无关紧要,太无关紧要了。即便他如痴如狂地爱上了自己,她也要慎重考虑他适不适合,不,更坦白地讲是配不配做自己的丈夫。但是他得重新焕发起爱的热情,爱女人的热情,爱活的女人的热情。男人是通过爱女人才爱生活的。女人也一样。不爱女人的男人和不爱男人的女人,却硬要说爱生活,那是天大的谎话。那是瞎胡扯。就普通的男人和普通的女人而言,大抵如此。
而这种普通人正常人不可全无的热情,在他身上已仅剩一点点可怜的渣滓,一点点几近于彻底冷却了的沉淀物了,仅剩眼睛里的那么一点点。
她又将被子从他头上掀开了,向他端举着他的“小女孩儿”,问:“那么你需要的是这个了?”
他夺去了它,然而他并未将它搂抱到被窝里去。他再次用双手抓住了她的一只手。
她挣了一下,没挣脱。
她虔诚地想要帮助他。
“对我说,你想的不是她!不是你的‘小女孩儿’。她已经死了,不是吗?”
他又将她那只手放在自己嘴上,贪婪地亲吻着。
“告诉我,你这会儿想的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你想将她紧紧拥抱在你怀里,你想要她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