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妹妹怜悯而宽容的目光的注视之下,她竟觉得自己仿佛真是一个低智能的小女孩儿了,仿佛真是在乖张地任性地无缘无故地发作和宣泄了。
而妹妹却是似乎有着惊人的涵养的。
她一时感到难堪极了,难堪得竟想像个小女孩儿似的大哭一场。
她竟低声说:“对不起。”
妹妹又耸了耸肩:“没什么对不起的,你是亲姐姐嘛。”
依然那么平静,依然那么文静。
听妹妹这种语气,她分明地是错定了,错得连平静下来与妹妹平平静静地讨论讨论的余地都没有了,错得只剩进行解释的份儿了。
“我……我回来之前喝酒了……”
“明知自己肝不好还喝酒。”
“啤酒,喝得不多。”
“坐下吧。”
好像主人不是她,是妹妹了。
她惭愧地在妹妹身旁坐了下去,转脸看着妹妹,赔了个笑脸,问:“真没生气?”
“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妹妹瞅着迎面无物的白墙,自言自语地说,“谁也免不了扫兴的时候。本来我们今天挺快活的,还以为能在一起度过五六个小时呢,结果你突然地就回来了,冲散了我们不算,还打了我一记耳光,什么事呀!”
“我不是向你解释了嘛,我喝酒了……”
“那也不至于的呀!姐,你太没风度。”
“什么风度?”
“不说,没意思。”
“我觉着你们……”
“我们怎么了?你说说,我们究竟怎么了?你对我发火总得多少有点儿道理吧?扫兴的是我,不是你。可我对你发火了吗?我从不毫无道理地对别人发火……”
“是啊,我喜欢发火,无缘无故……”
“那你以后就改改。你若不是我亲姐姐,我才不受这份儿委屈哪。”
委屈?
我当姐姐的已经开始一句接一句地认错,你当妹妹的倒开始一句接一句地数落起我来了!老姑娘就处处都不占理了吗?而且让谁去评这份儿理呢?她又困惑了。不是对妹妹,不是对刚才那件令人难堪的事儿,而是对生活本身。她忽然意识到,似乎经常和她作对的,并不是人,并不是一些男人或女人们,而是生活本身。生活就像妹妹本身一样,妹妹就像生活本身一样。她和妹妹之间,似乎早已没有了一条能够衡量是与非的共同的准绳;她和生活之间也似乎早已没有了这样一条准绳。这样的一条共同的准绳是曾有过的,而那时候的生活很不对劲儿,而那时候的她自己也很不对劲儿。都不对劲儿的时候却那么和谐,那么一致,那么明白,那么明确。非常之不对劲儿而又使人感到非常之对劲儿。如今的她变化了,变化很大。她觉得自己是在努力朝良好的方面变化着。一边无可救药地老着,一边拯救自己地变化着。如今生活也变化了,也变化很大。她像普通的人们一样,心悦诚服地认为生活也是在努力朝良好的方面变化着。一边令人欣慰地进步着,一边令人吃惊地变化着。难道她不是在和生活一齐努力朝良好的方面变化着吗?可为什么那种和谐却没有了呢?那种一致却没有了呢?那条明白的明确的应该共同具有的准绳却没有了呢?可为什么应该使人感到非常之对劲了却反而又使人感到似乎非常之不对劲了呢?是我变得太慢了抑或根本没有变?是生活变得太快了抑或人们变得太快了?究竟是我困惑我迷茫还是生活本身困惑着生活本身迷茫着呢?难道人与生活之间根本就不应该有根本就不可能有根本就不必存在一条共同的因而也是和谐的一致的明白的明确的准绳吗?或仅仅是老姑娘们根本就不可能有根本就不必有根本就不配有?究竟是有好还是没有好呢?她认为没有这样一条准绳自己简直就是无法生活的,难道别人比如妹妹居然会因为没有而生活得更轻松更自然更自觉吗?她是早已经习惯了与生活保持和谐与生活保持一致与生活之间保持一种明白的明确的关系。这应该肯定地说是一种良好的生活态度良好的习惯啊!可为什么生活仿佛总是要随时抛弃她似的呢?这又将如何是好呢?问题不在于那件难堪的事不在于妹妹的占足了理似的数落不在于那被污染了的**了的床单,问题在于她不明白不明确不懂一点儿也不懂,而她那么希望想明白那么希望想明确那么希望自己能懂那么希望一个是与非一个公正的事理……
妹妹丝毫也不觉得尴尬,丝毫也不觉得难堪。觉得理直气壮,还觉得受了委屈。觉得尴尬的却是她,觉得难堪的却是她。进而觉得词穷理短的也是她,进而觉得羞愧难当的还是她。这便很对劲了吗?往往是这样不明不白的。今天又是这样!对生活本身的困惑对生活本身的迷茫使她愤怒!她猛地站起,朝房门一指,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小妹,你给我出去!”
妹妹翻眼望着她。娴雅、文静、安泰。目光中依旧包含着怜悯也包含着宽恕。
她恼怒至极,厉喝:“别装模作样!给我立刻出去!滚!”
妹妹仍那般镇定,面带高贵的隐忍,不失尊严地站了起来,不失尊严地向门口走去。在门口,妹妹转过身,望着她摇头:“姐,你太没风度。”
“少废话,把钥匙留下!”
妹妹从手腕捋下了拴在松紧绳上的钥匙,抛到沙发上。那副表情对她说——姐,我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她从沙发上抓起卷成一团的床单,凶狠地朝妹妹甩去,吼道:“洗不干净我还要找你算账!”
妹妹像接球似的接住,嘟哝了一句:“神经病!”便出去了。
妹妹极有礼貌地轻若无声地带上了房门。
妹妹真有好风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