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请进!”厂长的声音流露出某种兴奋。
于是厂长秘书姿态文雅地将她请入厂长办公室。
年已五十七岁但看去壮心不已的厂长,从宽大的黑漆办公桌后站起富态的身躯,隔着桌子向她伸出一只肥厚的手:“吴茵同志,你好,你好!”
“厂长跟你握手呢!”秘书将她往办公桌前轻轻推了一下。
她有点儿莫名其妙地也伸出了手。那只肥厚的手将她的手握得很紧,还上下抖几抖。如今市场上已推出了男性系列护肤霜,厂长的手保养得滑腻腻的。她的手被它使劲儿握着觉得很不习惯,可硬抽出来未免有失礼貌。
她局促地笑着。
“坐,坐!”厂长终于释放了她的手,吩咐秘书,“快给吴茵同志泡杯茶。泡我从家里带来的好绿茶!啊不,还是给吴茵同志来杯冷饮吧!”
“厂长,冷饮都让上午那两拨记者喝光了!”
“再找保管员领几瓶嘛,快去!”
秘书轻盈地旋了出去。
厂长吸着一支烟,看着她说:“吴茵同志,我们好像见过面嘛!”
她笑了笑,说:“厂长,是见过。我被从报社除名,下放到印刷厂的第一天,您找我谈过话。”
“哦?是吗?”厂长显出极其高兴的样子,“我和你谈了些什么呢?你还能回忆起来吗?认真想,认真想想。”
“这不用好好想。当时的情形我记得很清楚:您坐着,我站着。您说:‘你的错误报社领导对我讲了,你要在车间里好好劳动,彻底改造资产阶级思想意识。’”六年来,她第一次和厂长面对面地坐着说话。她很局促,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事,低下头静等厂长讲话。
“噢,噢,是这样。你记性真好,我倒是一点儿也不记得了。当时我就对你说了那么几句话?”
“是的。就说了那么几句话。”
“就说了那么三句话……”厂长似乎颇觉遗憾,吐出口烟,沉默片刻,又道,“不过那三句话对你很重要是不是?奠定了你后来高尚思想的基础是不是?刚才省报宣传教育版负责同志还亲自打来电话,再三强调,一定要帮你寻找到高尚思想的可信来源……”
“厂长,我不明白……我不知道……”她抬起头望着厂长,她是糊涂到家了。
厂长用手势制止了她的话,站起身,来回踱着步子,一边思索,一边自顾自地说将下去:“一时自己也不明白,这没什么,不奇怪。一个年轻同志犯了错误,犯了错误并不可怕嘛!下放到了一个新单位,新单位的领导并没有歧视她,也就是你,吴茵同志;作为新单位的领导,我当时勉励你放下包袱,彻底改造头脑中的非无产阶级思想意识,这些话使你心里感到非常非常的温暖,是不是?你当时哭了?”
她摇摇头:“没有。我没哭。”
“啊,没哭。没哭不等于没受感动,是不是?”
她努力回忆自己当时是否真受了点儿感动。
“啊对了,你犯的什么性质的错误?”厂长停止踱步,背着手站立在她面前。
“离婚……”
“离婚?这也算不上什么错误啊!”
“没离婚之前我就爱上了别人。”
“这就不好了。就是你现在的丈夫王志松?”
“对,就是我现在的丈夫王志松。”她回答得十分坦率。一直糊涂着,索性便糊涂着。
“那么你的第一个丈夫……是哪个单位的?”
“六年前的商业局副局长。”她不愿提及那个令她永世憎恨的男人的名字。
“噢,是他呀!认识,认识!叫什么名字来着?你看我这个记性!他不是已经被清除出党了吗?六年前‘五一’劳动节返城知识青年大示威事件,不就是他那一伙蓄意挑起的吗?三种人,应该跟他离婚!离得对!”
“厂长,您找我,究竟要谈什么事?”
“噢,原谅,原谅!我把话题扯远了。刚才乔秘书的话你也听到了,如今你的名字一见报,在厂里造成很大的轰动啊!你们夫妻的事迹,读来也确实令人感动。一句话,你不容易!不光我自己在这儿这么说,今天上午全厂都这么议论纷纷!据报社的记者们透露,省市委宣传部门也相当重视!这个月正是‘精神文明月’,如今正大力宣传和提倡‘五讲四美’,晚报上那篇文章,省报还要转载,还要加编者按。遵照有关方面的指示,需要补充一些单位领导教育作用的内容。如今有些单位的领导,对职工忽视乃至放弃了思想教育。放弃了这一点那怎么行呢?”
“什么文章?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