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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屋里已经阳光明媚了。儿子穿好了衣服,正伏在她身旁,双手托着下巴,像只依恋主人的小狗似的望着她的脸。
每一个人,不管男人或女人,当从夜晚醒来的最初的瞬间,灵魂大抵是安详的。人睡眠的时候,灵魂也休息。夜晚是一个破折号,早晨也是一个破折号。我、你、他,我们大家,可能也只有每天早晨醒来的那最初的瞬间内,才处在两个破折号之间。昨天的烦愁还没来得及伸出毛乎乎的大猩猩般的手臂搂抱住你。今天的苦恼还没有像衣服一样被你自己穿在身上。这个瞬间是被生活的剪刀节节剪断的永恒,是根本无法连续起来的短暂的幸福。所以人常常喜欢沉湎于那么一种睡眼惺忪心智游离的蒙眬状态,喜欢在那么一种状态之中祈祷自己的生活会有充满希望的转机降临,会有美好无比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发生。虽然我们常在那瞬间浪费了太多的虔诚,像小孩子从滑梯上滑下来一样,一头跌到新的一天的“豆芽堆”上。普遍的人们的生活中缺少许多不同的或共同的东西。普遍的人们的生活中最富裕的是逗号。一天天的日子仿佛无穷无尽堆豆芽。人们从这一堆滚到那一堆,仿佛被施了魔法,没有一位神、佛、道或者圣贤前来解救,一直滚到死。也许仅仅为了抓住一个完整的句号,就像圣徒幻想抓住上帝的衣襟一样。然而到死也抓不住,任何人也休想抓住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句号。他们只能抓毁它,抓到手一段大圆周或小圆周的弧而已。那是句号的残骸,无论怎样认真书写,那仍像一个大的或小的逗号,越描越像逗号。人的生命在胚胎时期便酷似一个逗号,所以生命的形式便是一个逗号,死亡本身才是一个句号。
吴茵对儿子微笑了一下,又闭上了眼睛。对于这个喜欢思想的女人,思想已经成了习惯。她的思想没有深度,甚至绝大部分没有什么意义,没有什么价值。有意义有价值的那一小部分,也只不过局限在女人的命运方面,并且带有着浓重的悲观色彩。从“红卫兵”女战士到妻子到母亲,从忧患全人类的命运到忧患女人的命运到忧患个人的命运。理想主义教育的成果经历了这样的嬗变过程,最终只能像糖块掉在灰烬中一样,再用理想主义的嘴是无论如何也吹不干净的。沦落在庸常的现实生活之中的理想主义者,对生活所持的态度必然是矫情的。她或她们若不能被生活锤锻成坚韧的现实主义者,便只能以表面看来似乎是她或她们傲视生活的形式被生活所抛弃。吴茵是时代设计的最后一个女儿。她的种种苦闷,即使是纯粹的女人的个人的苦闷,实际上也在分担着时代的大苦闷。她醒了却躺在**不起来,闭着眼睛不睁开,她本能地认为,若躺着闭着眼睛,便能延长那被剪断的永恒,便能连缀起那短暂的幸福的感觉,连这女人的本能也是疲惫的,实际上也在分担着时代的高度紧张。
“妈妈,我今天不上托儿所了吗?”
孩子却大抵是最现实的。
她睁开眼睛朝桌上的小闹钟看看——八点半了。糟糕!今天上班又要迟到了。一种经常性的紧张使她一下子坐了起来,可是那种紧张随即受到早就逆反了的理性的抵制。既然已起得这么晚,慌慌忙忙又有什么意义?目前的家离他单位很近,离她单位更远。除了星期日,每一天她都得带着儿子换乘三次公共汽车,两番绕大半个城市。对她的频频迟到,领导和群众都已不觉奇怪,她也不在乎了。她的紧张第一次无所谓地松弛了,难得从容,何不从容呢?她记不清跟他商议过多少次,希望他能将儿子转到他单位的托儿所。不必带着儿子上班,她也就不至于经常迟到了。可这件事分明使他很厌烦。
“得了得了,我自己的许多正事还顾不过来呢!”
每次商议都以类似的话告终。所幸儿子的入托生活就要结束了。
“妈妈,我是不是很笨啊?”很悲哀的语调。
“宁宁不笨。谁说宁宁笨了?”
“你。”
“我?妈妈什么时候说你笨了?”
“昨天晚上,你对爸爸说我笨,你还哭了。妈妈你是因为我笨才哭的吗?”
“你……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装的。”
“为什么要装?”
“我睡着了,妈妈才会睡。”
她不由得将儿子搂在怀里亲了一下。
“我自己穿的衣服。”
“宁宁一点儿也不笨。宁宁不是自己能穿衣服了嘛!”
“被子也是我自己叠的。”
叠得挺整齐。她还以为是丈夫叠的,以为是丈夫替儿子穿的衣服呢。
“其实我自己会穿衣服,自己会叠小被,是你总替我穿,总替我叠……我什么都会!”
儿子忽然哇地哭了,哭得相当委屈:“我今后再也不让你替我做什么事了,也不许你对爸爸说我笨……”
她那一颗母亲的心在儿子委屈的泣述中受到了微微的震撼。倏忽间她想到了那些大风天大雨天大雪天,儿子怎样和她等公共汽车挤上公共汽车挤下公共汽车的种种情形。连儿子也学会了在她怀抱中伸出一双小手去拽扯那些拥塞住公共汽车门的男人们的帽子衣领或女人们的头巾围脖。连儿子也学会了用哀求的语调叫喊:“让我们上去!让我们上去吧!”或“让我们下来!让我们挤下来呀!”连儿子也懂得了鼓励她:“妈妈,快走,要不你又迟到了,我也又迟到了!”或者自强地说:“妈妈,别抱着我了,我自己走,咱俩比赛谁走得快!”有多少次啊,儿子吃不上托儿所的早饭,她却连往儿子兜里塞几块饼干都没想到。又有多少次,由于大雪或大雨所阻,交通中断,儿子和她一样,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到家里,不是全身淋得像落汤鸡,就是嘴唇冻肿手足冻僵。可是儿子从来没抱怨过,儿子还不会抱怨生活;儿子更不忍抱怨她这位被生活的鞭子驱赶得疲于奔命的母亲。儿子这还是第一次向她泣述自己内心里的委屈,乃是因为儿子在夜里听到她说他“不是一个聪明的孩子”!儿子是有权在听到这样的话后向她泣述委屈的。六岁了的儿子尽管还不会看表,但是善于忍受生活。这在今天该是一个孩子的了不起的优点啊!她搂抱着儿子,心里觉得仿佛是搂抱着一个完全值得信赖的生活的伙伴。
“乖宁宁,原谅妈妈,妈妈说得不对……妈妈向你道歉……”
“妈妈,爸爸在桌上给你留了字!”
她走到桌前,见一张稿纸上写着草草的两行字——今晚我有事,在外吃晚饭,九点后归。
有事……
什么事……
他的事。“正事”。他有越来越多似乎与她无关的事了……
她没动那张纸。她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留言。
她和儿子从从容容地离开了家。母子俩手牵着手,一边说话一边走。她觉得儿子今天早晨起长大了好几岁。她暗暗下决心,从今天开始,直到儿子向托儿所告别那一天,要让儿子和她一起充分享受从容而出从容而归的愉悦。她极少能享受到这种愉悦,儿子也极少能享受到这种愉悦。在过去几年的日子里,生活的鞭子不但频频抽在她身上,也抽在儿子身上。这么小的年龄,竟也活得那么紧张。
“宁宁,你累了?”
“妈妈,我一点儿也不累!我都快六岁了,再也不用妈妈抱着我走路了!”
“妈妈不是问你这会儿走得累不累,妈妈是问你……问你……活得累不累?”
“不累。一点儿都不累。妈妈,有人活得很累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