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进客厅,见老头儿果然躺在沙发上,一只枯手上下抚胸口。
他满脸堆下晚辈诚惶诚恐的笑模样,乖巧而恭敬地说:“老厂长,误会了。天大的误会。我以为您让我滚呢,没承想您骂猫。秀红一跟我讲明白了,我没二话就往回跑……”
“哎,你这人,我白驮着你一百多斤啦?”
秀红不够意思地揭发他的谎言。
“我找你来,是要说真话。你呢,一句一个谎,伤我的心……”
老头儿悲哀地抬手指指他的皮包椅。
秀红扶起老头儿,一边往皮包椅那儿搀,一边儿用十分孝敬的语调说:“爸,您别生气,气坏了身体自己不划算。我这不是又把他拎回来了嘛!有多少气您都冲他撒。撒够了,心情就好了。”还转脸问他,“你回来是不是就为了让我爸撒撒气?”
“是,是的。”他诺诺地回答,恨死她了。
老头儿坐定于包皮椅里,也不再用皇上盯着下臣那种威严的目光盯着他了,垂落松弛的眼皮,说:“姚主任,你,你给我在沙发上坐下……有点儿……耐心……别急着走……”声音嗄哑了,语调低缓了。
姚守义顿时对老头儿充满了同情。不,简直充满了怜悯。那么大岁数了,那么多病,离休了,还念念不忘自己是十一级干部,念念不忘曾经是一厂之主。还为谁继自己之后当厂长操心,大概还为自己死了木材厂还能否存在操心。
活得不容易啊。活得累啊。谁这么活着,肯定都是要折寿的!
“好,好。我坐,我耐心。我不急着走……您心里有什么火,只管朝我发……”他嘟哝着,在老头儿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了。他想:我要表现得特恭顺,哄老头儿个高兴。不冲别的,就冲他那么大岁数了!
他发现自己忘了脱鞋,地毯上已留下了几个土鞋底印,诚惶诚恐就脱鞋。
“得了吧您哎,行行好吧。您那双臭丫子别往外放啦!”
秀红大声抗议,臊得他脸上一阵热。
“工作鞋一天八小时捂着,木材厂哪个工人的脚不臭?”老头儿宽厚地说。又吩咐女儿:“拿纸来,拿笔来。”
秀红转身去拿来了纸和笔,递给老头儿。
“给他。”老头儿缓缓抬起手臂,指了他一下。
“给你。大主任!”
他狐疑地接过纸和笔。
老头儿又吩咐女儿:“把茶几往他跟前挪挪。”
“他自己是个死人呀!”秀红不乐意了,拒不执行。
“我自己挪。我自己……”他很识趣。
“不!”老头儿的眼皮倏地撩起来了,瞪着女儿道,“非你挪不可!我让谁挪谁就得挪!这还是在我家里,我的话就不算话了吗?!”
姚守义不敢别着老头儿的劲儿,只有嘿嘿讪笑着。
秀红噘起嘴,将茶几往他跟前推了一下。随后在沙发上坐下,架起一条长腿,脚尖挑着高跟鞋,旁若无人地悠**着玩。
老头儿说:“你给我写。”
姚守义说:“写什么啊?”
老头儿说:“向敝党写份检讨。”
姚守义问:“怎么写啊?”
老头儿说:“还得我教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