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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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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街上,他扑哧笑了。他倒不生老厂长的气,老厂长比自己的父亲年纪还大。莫说训一通,打也是打得的。自己那通话确实够让一位一九三七年入党的老党员气愤的。何况这位老党员一向抬举他,使他当上了车间主任,又极力推荐他当厂长。他感到好笑的是——老厂长的健身球被他带出来了。

老厂长是个挺可爱的老头儿。全厂人人都怕,人人也都觉得他还挺可爱。这年月,不可爱的领导干部,谁把你当回事儿?玩蛋去!表面把你当回事儿,背后照旧不尿你!

老厂长可爱有三。其一,不近女色。他这一辈子只与一个女人“染”过,那就是他老伴儿。她大概出于对他“忠贞不贰”的感激,又给他生了三个女人。他老伴儿的文化比他还低,最有把握绝不会认错的三个字是他的姓名。她每月亲自替他领工资,他的姓名写在第一号工资袋上。一回生,二回熟。他一定级就是十一级,一辈子没提过级,一辈子没涨过工资,一辈子没因此发过一句牢骚。在他,够花就行。而他时常以自己的情况天真地想:生活中花钱的方面原本是很少很少的。他老伴是他进城当了官后,特意回老家自己相中的一个山区女人。普遍的群众的观念在某些问题上是很“妈妈的”。他们赞美他这一点。好像他如果不是回老家去相中一个山区女人,在他们眼里他就会是一个王八蛋了。与他相比,邢副厂长就大大地吃亏。邢副厂长不过是位副处级的厂头,强调干部年轻化时选进班子的,这几年又不算很年轻的干部了。他爱人(他自己总这么叫,别人也就不好说他老婆)比他小八岁。问题倒不在于小几岁,老厂长的老伴还比老厂长小十二岁呢!问题在于,光小八岁还倒罢了,居然是个市京剧团唱“花旦”的演员。如今早已丰腴得不好意思登台,只在后台给别人化化妆,但每天一清早立在自家院里吊嗓子,一吊吊半个多钟头,吊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人们送她个绰号叫“报晓鸡婆”。去年转到了厂里,在厂办当办事员。不久由办事员而秘书,由秘书到厂办主任。从此厂办屋里,杂牌香水味儿扑鼻,使人神晕智昏。群众说是“污染”。家里厂里,叫她丈夫,不管什么人在场,不管什么情况之下,都不按照中年女人们对丈夫的习惯叫“老邢”,而叫“邢副厂长——哎——”还“哎”,拖出甜腻腻酸溜溜行板的不正韵味儿。群众别提多受不了她这个!有天不知怎么心血**,到职工食堂帮厨。馒头一掀屉,蒸气混着香水味儿四溢八飘。案子师傅皱眉道:“嚯,今天大家准以为我是用香水和的面!”她却说:“那是我揉的馒头香。我往润手的奶液里兑了香精!”排在窗口外的小青工们,一窝蜂地抢着叫嚷:“我买她揉过的馒头!”“我买副厂长夫人的一对白馒头!”小青工们低级下流的隐喻之词,不知她真的不懂,还是装不懂,望着他们嘻嘻笑:“干吗非吃我揉的,不吃别人揉的啊?”

邢副厂长竟觉得他这位夫人替他增添了不少领导人的魅力。

老厂长的第二个可爱之处是——直来直去,心口如一,性格坦率。一次开全厂职工大会,邢副厂长请他讲几句。他没客气,一把抓过话筒说:“邢副厂长请我讲,我就讲。他不请我讲,我还是要讲。我今天只讲一种现象,攀比现象:工人和工人攀比,干部和干部攀比,工人和干部攀比。不比贡献,专比待遇。妈的腿比个什么劲儿?能比出公道来吗?比出公道反而不公道啦!我一九三七年入党。我是十一级干部。全市有几个十一级干部?你们谁有资格和我比?老子当年拎着脑袋闹革命,如今就应该比别人特殊!这叫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谁有意见顶屁用?白有!全厂要是只有一个工转干的名额,该谁?我有子女在厂里的话,该我的子女!谁的子女也甭跟老子争!争不过老子!邢副厂长,你心里和我攀比过没有?”

邢副厂长立刻回答:“没有没有,您把我思想境界估计得太低了!”

“反正你也比别人高不到哪去!”他接着演说,“我当面问邢副厂长,是给大家举个例子。比方邢副厂长,副处级干部,一九八二年才入党。谁批准的?最后我批准的!邢副厂长他有资格与我攀比吗?凭哪条?邢副厂长都没资格和我攀比,你们一般工人还攀比个什么劲儿?我今天讲这个问题,是因为我听到汇报,有人对厂里出工出料给我修房子有看法,犯自由主义!谁敢说不对?嗯?老子六十六了,不定哪天两腿一踹,吹灯拔蜡,给马克思喂马去了!喘口气儿没咽的时候修修房子,你们背后瞎嘀咕!妈的有点儿人道主义吗?”

会后,群众都说老厂长讲得明白。从来没讲得这么明白过,道理摆到家了,不来虚的,尽讲实的。有的还说,共产党的干部,全像老厂长这么个讲法,服!将人心比己心,细想想,可不讲得正确嘛!让人不服的,是那些不讲真话的人!群众面前说得天高海深,背着群众尽不办人事儿!吃着公家香的,喝着公家辣的,还说清廉话,谁服啊!

对他搞特殊化极有意见的人,听了他的演讲后似乎都没意见了。似乎都因为自己胡乱搅而觉得内疚了。并且似乎那以后,倔老头儿的威望还匪夷所思地提高了一大块。落了个“实在”!普遍的群众的通情达理,更多的时候是相当值得表扬的。

老头儿的第三可爱之处,是“泰山石敢当”的那股子倔劲。“清除精神污染”仿佛肯定要形成一场全国性的大运动的日子里,邢副厂长在党委会上建议:“市委门前贴出了通告,在市委工作的女同志不得留披肩发,不得穿半寸以上高跟鞋,不得穿无袖上衣和短裙子……”不待邢副厂长把话说完,老头儿一拍桌子:“好!好得很!市委嘛,严肃的机关,不能学资产阶级的样儿!要那些个自由的,别在市委工作!”

邢副厂长趁热打铁:“那,您看咱们厂是不是……也照此办理呢?市委做了榜样,咱们不能不紧跟啊!”

老头儿又拍了一下桌子:“照此办理!照此办理!只要市委做得对,我们就照市委的办!派个人到市委去抄一下那通告,标点符号也不许差!”

邢副厂长商量地说:“恐怕还是得有几个字的区别。‘市委’二字就得改成‘木材厂’啊!”

于是木材厂的大门上,第二天也贴出了一份通告。全厂男女青工对它充满义愤,纠集起三十多人,闯进党委要自由。邢副厂长受到围攻,穷于招架的关键时刻,老头儿闻讯拄着手杖从家里赶来了。

“吵吵嚷嚷地干什么?”老头儿用手杖一个个指点着他们,“谁要自由?冲我要!”

还真没人敢冲他要自由。

“都不要啦?都不要干活去!八小时以外,法律条文以内,就是我给你们的自由!还想多要,半点儿不给!”

小青工们敢怒不敢言,悻悻地却又乖乖地散了,干活儿去了。

老头儿瞧了狼狈至极的邢副厂长一眼,打鼻孔里重重地哼出一声。那意思是:真没用!

邢副厂长恭恭敬敬地将他送出党委办公室,望着他拄手杖从容不迫地下楼去,只有在心中暗骂那帮小青工贱骨头的份儿。

后来,“清除精神污染”并没有形成大运动。旋风卷过,邢副厂长听说市委将门前的通告揭掉了,他又“照此办理”,明智地派人将贴在厂大门上的通告不张不扬地也揭掉了。

老头儿得知,暴跳如雷,大骂邢副厂长“跟屁虫”。

他怒勃勃气冲冲拄着手杖赶到厂里,从收发室搬出把椅子,堂堂正正摆在大门口,监斩官镇法场似的,铁青着核桃脸,双手按膝,分腿而坐。那情形,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手杖靠椅而立,宛如尚方宝剑在此。

他用手杖指点着,将几十名或留长发或穿高跟鞋的男女青工拦在厂外。而后,吩咐传达召来了安全员,全然不动声色地说:“从今天起,给他们重上安全条例课,考试。及格的,可以上班。不及格的,补考。补考三次还不及格,列份名单,亲自交给我。上课期间,工资扣一半儿,本月奖金全扣。听明白了?”

安全员诺诺连声。

又问那些小青工:“你们听明白了?”

他们都仰脸儿望天,没一个人回答。

他的脾气倒显得无比的好,仍全然不动声色地说:“听明白了我的话的,就进来,跟安全员走。没听明白的,我也不重复。回家去,别在这儿聚着碍我眼。”

一个个地、闷声不响地从他身边儿溜入厂门,低眉顺眼地跟着安全员去上安全条例课。

接着,他又吩咐传达室的将邢副厂长的老婆召了来,就一动不动正襟危坐在那里向她下达指示:“我说一句,你记一句:本厂特殊通告——1。凡本厂车间女工,发长不得过耳。入厂必戴工作帽。2。凡本厂车间女工,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厂,尤其不得穿任何高跟鞋入车间。违犯者,严重警告一次。严重警告两次而仍违犯者,开除厂籍,留厂察看。3。凡本厂男工……”

“坡底儿鞋也不许吗?”厂办主任低声问。

“什么叫坡底儿?我不懂!”他用手杖指着她鞋说,“你穿这种,就不许!厂里发的工作鞋都扔了?卖给收破烂儿的了?”

…………

通告又出现在厂大门上。不是纸的,是木板的。一行行小楷字,火烫的。旁边另一块同样大小的木板,火烫的小楷字记录着本厂历史上最惨重的事故:因长发被锯床绞人死了的,因裙角被传送带挂住丧失了一条腿的,因高跟鞋蹬跳板摔坏了大脑神经的……

两块木板至今仍挂在厂大门上,火烫的字风雨难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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