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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2页)

厂一级的头们,住的都不是楼房,而是苏式平房。这一带原叫“莫斯科兵营”。当年苏联红军从佳木斯登岸,进攻日本关东军,帮着抗联收复了哈尔滨,一些尉校军官把妻小接来,曾在此居住过。如今那些平房易了主人。它们却依然是本市房管局众多人垂涎的住宅。都有小花园,都是独家独户,室内举架要比新建楼房高两尺多,窗子都有美观的窗框,门前都有厚木台阶。近两年,又都接通了上下水道,煤气管道,安装了土暖气,冬暖夏凉。那些小花园里,到七八月份,散紫翻红,芬芳弥漫,绿荫遮阳。

老厂长家住的是尤其漂亮的一幢,尖顶宽檐。厂里上个月刚刚派人给粉刷过。外墙是米黄色的,门窗是深褐色的;雅淡而庄重,自成格调,美可入画。满院儿开着扫帚梅和夜来香。

进了院,秀红说:“这些花儿过几天全拔。”

他说:“开得多好啊,拔了可惜呀!院里没花儿太空落了。”

秀红说:“我爸要种草。老小孩心态,想一出是一出,谁敢反对?”

他跟在她身后脚步轻轻地走到她爸的房间门口。虽然来过她家两次了(一次是春节团拜,代表本车间的工人们来探望老厂长,一次是送老厂长住院),还是很有些拘谨,仿佛刘姥姥初入大观园。他觉得这里总有点儿不像一个真实的家庭,像舞台上设计体面的内景。

她爸——那干瘦的矮小的老头儿,跺一下脚全厂都会发生震动的人物,端端地坐在包皮椅子里,双手各抓着两个健身球,似乎无所事事地把玩着。说他是坐在包皮椅子“里”,不是“上”,是因为和他的身体相比,那包皮椅子显得巨大而沉重。

老头儿正盯着房门口,更准确地说,正盯着第二车间主任。无法指出姚守义和这看去行将就木但又很难死掉的老头儿究竟谁的目光先落在谁的身上。反正姚守义一看见他,他的目光已然盯住姚守义脸了。极其威严的目光。一个半大孩子的身体上长着一颗面容灰黄皱纹纵横的老人的头,令人感到古怪和畏惧。

姚守义觉得,这老头儿,也不像一个真实的人,像舞台上的模型。石头凿出来的或者铁水浇铸出来的,永远不会站起行动,只可能连同那巨大而沉重的包皮椅子一块儿倒下。

怎么这么一个干瘦的诸病缠身的老头儿,全厂就人人都怕他呢?他在木材厂这儿咳嗽一声,局里那些领导就都能听到似的异常重视呢?姚守义迟疑地站在门口望着他,心里却大不敬地寻思:我要是抓住他的裤腰带,一只手能不能不费劲儿地把他举过头顶?

“你进屋啊!”秀红推了他一下。

屋内铺着块羊剪绒的大地毯。他见秀红换上了拖鞋才走进屋,便也将自己干活穿的那双破皮鞋脱了。一股恶臭首先冲入他自己的鼻孔。他的脚气,每天一进自己的家门,第一件事儿是洗脚,否则老婆孩子都得捂鼻子。小曲下班比他早时,会预备一盆温水摆在门口。这儿可没谁知道他的惭愧,也就没有一盆温水预备在门口。

他真的有些不安了。不是因为老厂长,是因为自己的两只臭脚。趁臭味儿尚未大面积扩散,他进屋后先开了窗,接着开了电风扇。他做得随随便便,随随便便得近乎大大咧咧,好像他是这家庭中受宠的一个女婿。

他没敢坐老厂长身旁那只沙发,坐老厂长对面摆在门口的一只油得可爱的小板凳上,这样可以将两只臭脚放在门外。其实他倒很想坐沙发,正如老厂长在家里愿意坐那包皮椅。

“你干吗坐这儿啊?”秀红奇怪地问,随即说,“那小凳不是坐人的,是我爸在院子里乘凉垫脚的。”

他说:“老厂长垫脚的,正适合我坐。”

“瞧你会说话劲儿的,怪不得我爸相中了你当接班人!”秀红哧哧笑了。

电风扇嗡嗡响,掩盖住了健身球发出的简单音响。

“什么味儿?”老厂长吸了下鼻子。

“是有股味……”这个家庭的“三小姐”也吸了下鼻子。

“来时,街角有辆抽粪车淘公厕……”他平静地说,起身将电风扇扭至快挡。

“我怎么没看见?”“三小姐”在这类问题方面最讲“认真”二字。

“你没注意。”他十分肯定地说。

“怪啦!咱俩并肩走着,你看见了,我却没看见?”

“没看见的事物就不存在了吗?你没看见,它也是在那儿散发着臭气!是客观第一?还是主观第一?”老头儿一句是一句地说,仿佛老哲学教授在启发思维迟钝的学生。

“得了得了!哪儿对哪儿啊!”“三小姐”嗤之以鼻。

姚守义赶紧表明立场:“老厂长说得对。客观是第一性的,永远是第一性的。比如那辆你没看见的抽粪车……”

“姚主任,没您这么拍马屁的。听着也太让人肉麻点儿了吧?”“三小姐”那双细长的眼睛,黑眼珠朝上翻进三分之二,名副其实地白了他一眼。

他故作一怔,咧嘴佯笑,讪讪地答道:“我的好妹妹,你咋这么认为我呢?不等于也骂你爸了吗?你爸他是那种喜欢被人拍马屁的领导吗?”

老厂长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的女儿,训斥:“这儿没你的事,你给‘继革’洗澡去!”

“三小姐”哼一声,怏怏地离开了。

老厂长研究一幅欣赏不了的现代派绘画似的,仍注视着他,不说话。

“三小姐”将一只大木盆放在走廊,一瓶“参液洗发精”放在盆边。他以为她不是给她二姐就是给她大姐的宝贝儿子洗澡,不料她却从自己屋里抱出一只花皮猫,杀生害命一般按在水中,还喃喃着:“‘继革’别怕,‘继革’别怕,阿姨慢慢洗,洗得干干净净才招人疼爱……”

从哪个辈分上论,她是它“阿姨”呢?他想笑。

“看着猫干什么?看着我!”老头儿终于又开口了。三分钟不“鸣”,一“鸣”惊人,气粗如吼。他没思想准备,吓了一跳。那么干瘦弱小的身体里,怎么蕴藏着这样充沛的底气呢?老头儿尽吃些啥补药?他好生奇怪。

“这猫的名字,起得挺……绝的啊!”他说着也用研究的目光注视着老头儿。

“你不是党员?”

“对啊。不是。”

“你为什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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