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他失掉了左手的小指头,倒了一次大买卖。那时候他玩命赚钱!现在是怎么了呢?是他自己的心态不对劲了,还是年头不对劲了呢?从买不起一包廉价烟的境地不屈不挠地挣扎到今天银行里存着十四万元的份儿上,按说该扬眉吐气了,可自己就是找不到这种良好的感觉。瞧不起他的人不是他虚幻出来的!他们确确实实地存在着。用他们的表情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语言提醒他——他归根结底还是个人下人!妈的是从前他并没注意到他们的存在呢,还是从前他们并没注意到他的存在呢?现在仍被许多人瞧不起,这在他内心里造成极大的痛苦。连小婉这样一个他非常鄙视的姑娘,身子都不在乎地闹着玩似的给过他两次了,竟也对他翻起白眼来!那种活得充充实实的真正不卑不亢的感觉在哪儿?在哪儿?!什么样?什么样?!怎么才能获得到?怎么才能获得到呢?!难道在中国,在一九八六年,十四万元钱还垫不起一个腰杆挺直的人?
舞曲是美极了。指挥情绪饱满,乐队队员个个演奏得十分认真,十分卖劲儿。一双双舞伴陶醉在舞曲之中,旋来转去,雅不胜述。华尔兹也罢,迪斯科也罢,对他们区别不大。只要乐队一曲接一曲,使他们尽兴,使他们认为十二元一张的票钱值,他们才不管究竟是“大团结”打败了迪斯科,还是迪斯科打败了“大团结”哪!
八百八为谁抛出的呢?为自己?可自己什么也没得到!内心里依然空空****!依然觉着气闷!依然觉着自卑!为那一双双舞伴?他们未必感激他!他们没来由感激他!他没抛出那八百八,他们也是在跳着嘛!如果他们都知道了他抛出八百八,只怕他的形象在他们心目中会是一个小丑呢!只怕他们有的人会说:“活该!傻瓜蛋!谁叫他跑这儿抖神气!”
他突然高喊一声:“停止!”
舞曲顿然中断。
指挥握着小棒的手僵在半空,迷惑不解地望着他。
全体乐队队员们朝他转过脸,一张张脸上呈现着各种“友邦惊诧”的表情。
一双双舞伴若即若离地望着他。
“迪斯科……”他说,比那一声喊低了八度。
指挥愣怔着。
“迪斯科……”好像是喃喃自语。
“好,好,迪斯科……翻乐谱第七页……”
指挥终于活了。
乐队队员们终于活了,哗哗翻乐谱。
指挥棒一比画,响起了第一节剧烈的音乐。
一双双舞伴们却没有活过来。由华尔兹的舒缓优美的旋律转折为迪斯科的快速火热的旋律,他们的情绪一时无法适应。他们一时“活”不过来。
“乐队开什么玩笑!”
“当我们是机器人啊!”
“都是那个穿咖啡色西服的小子瞎捣乱!”
“从哪儿冒出这么个家伙!”
“干什么的?到这里来发号施令!”
“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高级舞厅!”
“管他干什么的,把他轰出去!”
“对!把他轰出去!”
指挥泰然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继续指挥。
乐队队员们也对一双双舞伴们视而不见,仿佛在他们眼里只有指挥一人的存在。
迪斯科音乐快速、火热、剧烈、癫狂……
在这音乐声中,感到被捉弄被侮辱被亵渎被侵犯被破坏了情绪被大大扫兴的一双双舞伴们愤怒地向他冲来……
在众多人的助威之下,他被两个男人架着胳膊架出舞厅门外,使劲一掼,倒在仿大理石台阶上。
一双擦得锃亮的皮鞋,稳重地踱到了他眼前。抬头看,见是穿着红色黑领边黑袖边制服的舞厅专职维护人员。
他羞愧地爬起来,赶紧说:“他们如此粗暴地对待我,显然不知道我是谁……”
对方冷冷地瞪着他,拖长音调问:“你是谁啊?”
“我是严晓东!真的……”
对方猝然变了口吻,喝道:“严晓东又是哪儿的一个王八蛋?滚!要不对你不客气!臭痞子!”
他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乖乖地转身逃下台阶。
音乐从舞厅内传出,不是迪斯科,是华尔兹了……
八百八只能收买乐队一时,不能打倒音乐。打不倒迪斯科,也打不倒华尔兹。他被赶出来了,而他听到的音乐似乎更优美了。那些乐队队员们明天茶余饭后将有可笑的谈资,而他们的老婆今天夜里也许会因此便对他们格外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