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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1(第2页)

“都不要了!该扔的扔了!能送人的送人了!”

“你、你、你!好你个败家的小子哇!我和你妈守着那些东西过了一辈子,你就扔了!你就送人了!你如今趁了几个钱,你烧包到什么地步哇!”

老父亲终于也闯入了房间,左瞧瞧,右看看,没发现一件旧东西,因而似乎对这新居内的一切一切都瞧着不顺眼,看着来气。

当儿子的自以为扭得潇洒,一边更加来劲儿地晃肩摆胯,一边轻描淡写地纠正父亲的话:“不是趁了几个钱,是趁十四万还多!不是烧包,是实现家庭现代化!”

老父亲张了张嘴,干瞪眼吐不出一个字。

老母亲双手抚摸着塑料贴墙纸,也埋怨道:“都扔啦?都送人啦?那口大箱子不是挺好的吗?那可是樟木的呢!”

他烦了。停止了怪模怪样的扭动,关了录音机。从冰箱内取出一桶啤酒,啪地开了封,一饮而光,用手背抹抹嘴,打了个响亮的嗝,抢白道:“您那口宝贝箱子,只有盖儿上一块窄板是樟木的,四帮都朽了,三个角都被耗子嗑穿了!”

老父亲望望老母亲,老母亲望望老父亲,这才无话可说,默默参观新居。大概他们连做梦都不曾梦到会在如此这般的新居度过晚年了却残生。他们的脸上虽然没明显地表露出什么,他们混沌干涸的老眼却渐渐闪烁出了年轻人那种熠熠的光芒。他们身临其境,面对现实,似乎还怀疑自己可能在梦幻里,有没有这等福分。他们通情达理地意识到了。再斥责什么埋怨什么絮叨什么未免太矫情太扫儿子的兴也太辜负今天这个好日子了!是好日子啊!乔迁之喜嘛!乔迁之喜是如今诸喜中的头等大喜啊!胜过嫁娶之喜,胜过得子之喜。倘无房间,则该娶的娶不进,该嫁的嫁不出;儿子孙子也就难以喜气洋洋地出世,出世了也从小受委屈。老父亲老母亲甚至觉着刚才那些斥责的话、埋怨的话不但大扫了儿子的兴,也必大伤了儿子的心。他们严姓这个一向穷困的家靠谁改天换地辞旧迎新的?还不是靠晓东这么个儿子!儿子为什么把他们老两口接到这令人羡慕的富贵荣华的新居来一块儿住着?还不是想尽一片孝子之心?儿子是个好儿子啊!儿子是个能人啊!几年前还待业呢!想买盒烟还得避开父亲暗地里红脸低眉吞吞吐吐朝妈讨零钱呢!这一晃才几年呀!儿子已成全市除了市长好像他数第二的人物!积攒了十几万元不说,还买下了如此这般一个在他们看来非但富丽堂皇简直太腐化太奢侈的家!儿子的名字还上过报,被宣称为“经营有方的个体户典型”。这样的荣耀并不比十几年前的“毛著标兵”逊色啊!

老母亲抽巴干瘪的嘴角终于浮现出了一抹笑意,皱纹道道的脸上却已挂着串串泪珠。

那口大箱子失去了也就失去了吧!儿子没说错,的确只有箱盖上的一块窄板是樟木的。的确四帮都朽了。的确三个角被耗子嗑穿了。不过它陪伴了她与老伴多年,是他们成亲时她娘家的陪嫁,她对它有了种特殊的恋恋不舍的古怪感情而已。她自己也明白说它是口樟木箱子实在抬举它了,不过是自欺欺人地高兴那么认为罢了。

老父亲脸上的神态却格外庄重,俨然一位接收单位的全权代表极端认真负责地视察质量标准。倒剪双手在儿子的引导之下从这个房间踱入那个房间,又从那个房间踱入这个房间。儿子的皮鞋在地毯上横行竖过,直来直去,他的双脚却谨慎地绕着地毯边儿走,走过后还禁不住扭回头瞧瞧是否踩下了肮脏的脚印。幸亏他的鞋底儿很干净,否则他也许会无从下脚。

老母亲的鞋底儿也很干净,但她早已脱掉了两只鞋,穿着袜子在地毯上蹑蹑踯躅。

“爸,这大房间你和妈住,那小房间我住。当中那间做会客室,吃饭在方厅。垃圾什么的从门外那个铁板遮着的口倒,下边是垃圾箱,每天有专人清理……”

儿子好像一位陪同参观的介绍员,指东讲东,指西道西,上三下四,左五右六,一明二白地交代着,不厌其烦有问必答,耐心可嘉。

老母亲穿着袜子踱往镶玻璃的阳台。那里光线更充足,几十盆花有的吊在空中,有的摆在水磨石案上,有的放在地下。君子兰蟹爪莲金橘石榴假桃花茶花红的紫的白的深绿浅绿墨绿,赏心悦目,馥香扑鼻。老母亲爱花。原先那个家阴暗潮湿没地方搁盆花也根本养不活一盆花。这新居有着一个理想的花廊,遂了她生活中的一大愿望。她欢喜得眉开眼笑乐得合不拢嘴,闻闻这朵嗅嗅那株,端详这边欣赏那面,不愿离开。

“那东西,给我从客厅搬出去!”老父亲指着维纳斯厉声道。“那东西”三尺多高。

“她就是该摆在客厅的嘛!”儿子的胳膊往“那东西”肩上一搭,手正放在“那东西”最突出的部位。

老父亲看在眼里,气在心里——儿子的举动太下流啊!

“老子不许!”

老父亲吼了起来。他认为“那东西”是个**物。尽管是石膏的,残废;但对男人们肯定具有非常之厉害的**性;尤其对儿子这类三十五六了还打光棍的男人。

他吼过之后,研究地审视着儿子的脸,不无几分痛心地想,好端端一个儿子大概早已被**坏了吧?

儿子的脸刮得青溜溜的,看不出什么很明显的灵魂堕落的迹象,绝顶的自信中透露着未必真实的狡黠和精明。

他知道他的家族的血统是太缺少狡黠和精明了。

他摇了摇头,还叹了口气,一时不能得出结论:这种血统的改变可喜抑或可忧?

“你瞧不顺眼,摆我屋。”儿子说着,从墙角抱起维纳斯,走向自己屋。一双手不抱别处,专抱在胸部,捂住了两只雪白的**!小手指还在奶窝抚摸着。

“王八蛋!”他恨恨地骂了一句。

“晓东怎么啦?”老伴儿在阳台上懵懵懂懂地问。

他并非只骂儿子,还骂生产“那东西”的工厂。如此**物也可以成批成批地生产出来卖钱吗?将有多少好端端的男人心思会大大地坏了呢?偌大国家就没个人考虑到这一层吗?对我们的共和国怀有深切责任感的老公民联想到了那场叫作“清除精神污染”的运动。退了休的他被街道委员会封为“清污”组长,挨家挨户查的就是有没有维纳斯之类。几辈子居住在小胡同低矮屋顶下的老百姓家里,肮脏的墙上也赶时兴地挂着电影美人儿挂历,却没见谁家摆着三尺多高的维纳斯。那条胡同的老百姓还都没条件“资产阶级”起来,不失为共和国的一些好老百姓。报纸、广播、电视大造了一气儿声势,似乎要彻底“清除”一通,却没“清除”得怎样,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唉唉,共产党啊,共产党啊,“说得到做得到”的气魄哪儿去了呢?“**”固然不好,可毛主席他老人家那等气魄谁个能比?共产党内就再出不了一个有毛主席那等气魄的人物了吗?连一场小小的运动都虎头蛇尾不了了之,往后老百姓还听你们的号召?听个鬼!老公民联想甚多,不仅忧国,而且深切地忧党了。

他一抬头,目光又被陈列架上方的一幅镶在大框子里的油画勾住了——一个赤条精光的女人横卧在红毯上。红白相衬,连块遮羞布也不覆盖。一手持柄孔雀翎的羽扇,从高处媚眼盈盈地瞥着他浪笑。其实他一进屋就发现了这幅油画,不过眼花,一片阳光照耀在画上,使他没看出画上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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