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是推开了主编房间的门。
主编正审稿。
“赵老师……”她在门口轻轻叫了一声。
坐在转椅上的老主编半转过身,见是她,放下手中的稿子,不苟言笑地问:“病好了?”
“好了。”她走过去,在主编办公桌横头的一把硬椅上端端坐下。
“我正在看你前几天写的那篇关于重工业企业体制改革的调查报告,言简意赅,没有八股气。好,下星期见报。发头版头条。”老主编也向来不说废话。
她谦虚地低下头。她对面前这位领导和长者非常尊敬。因为也许只有这位长者心中最明白,她的一切工作成绩,与她“丈夫”的“能力”丝毫无关。并对她的工作成绩给予最无私的肯定,由衷地器重着她。
“至于……这篇稿子……”老主编又从桌上拿起了另一篇稿,含蓄地说,“不发为好。当然,这并非否认你所进行的调查和你评论所具有的价值。”
她缓缓抬起了头,见拿在老主编手中的是那篇关于“一中事件”的采访纪实。
主编放下那篇被“毙掉”的稿子,又说:“给你两个星期的时间,查阅一下资料,写一篇有关迪斯科和牛仔裤的知识性文章。是知识性的。比如,为什么叫迪斯科?为什么叫牛仔裤?为什么在西方流行?不要让小青年们认为我们是在批判,也不要让上边认为我们是在推波助澜。宗旨是,善意的引导。这样的文章你不是没写过,也写得很不错。今后……还少不了要写……”
她明白主编的要求,点一下头。
主编的转椅转了四十五度左右,不再看着她,继续审阅稿件。
她仍坐着不动。
“入党申请书,为什么还没交?”主编的目光并未离开稿件。
“这……最近太……忙……没时间……”
转椅又旋转了四十五度左右,主编的脸又朝着她了。
“记住,对这个问题,你再也不许做同样的回答!”主编的目光那么严肃,从镜框上边盯着她的眼睛。
“记住了。”她不由得又垂下了头。
“告诉我,你究竟想不想入党?”
“这……”
“回答这样的问题不必迟疑。想入。或者……不想入。是不是一个党员和是不是一个好记者,两回事。”
“我也这么认为。”
“可是你还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我想我没有资格入党。”她复抬起头,迎视着主编的目光。
“这也还是不能算正面回答。”
“我参加过‘文革’中那次死了很多人的武斗。”
“你是头头?”
“不。”
“你是策划者?”
“不。”
“当时你多大?”
“十七岁。”
“十八岁的人才享受公民权,那么可以说你当时还是个女孩子。”
“可当时没人把我们当孩子。”
她想到了自己身上是怎样被扎了两刀。
在她结婚的那一天夜晚,那头雄海狗般的男人,不知为什么,对她身上的那两处伤疤发生了野兽般的兴趣。他怀着病态的情欲欣赏她的伤疤,抚玩她的伤疤,像狗一样舔她的伤疤,像基督徒吻耶稣身体上的钉眼一样吻她的伤疤,简直对她的伤疤顶礼膜拜。
“我感激那次大型武斗,”他虔诚地说,“否则你怎么会成为我的妻子!”
他恨不得要将她的伤疤再次弄出鲜血来。他没参加那次武斗。他没参加过一次武斗。“**”没有在他身上造成哪怕是头发丝那么细的一道擦痕。那一天,那个夜晚,那个时刻她所蒙受的奇耻大辱,是比武斗最后那一天举着双手,流着眼泪,因为不能像巴黎公社的女战士一样英勇牺牲而感到的奇耻大辱更甚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