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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3页)

芊子没惊动翟老根一家人。她虽然并不太记仇,却怎么也忘不了翟老根的女人当年如何攥住她的双手尖酸刻薄地嘲讽她。那女人至今没对她有过什么忏悔的表示。那女人现今还居然自称起“仙姑”来,成了替村人们“求神问卦”的个体户。倚老卖老,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她曾希望茂生加以制止,身为村长和党支部书记的茂生却说:“不信的,强迫也是个不信。信的,强迫不信也不行,不就是骗点钱财么?周瑜打黄盖,愿打愿挨的事儿,管那么多,我这地保也当得太累了!”

广玉死后,那女人满村散布芊子是九尾狐狸精转世,专克好色之徒。芊子气得又去找茂生,在他面前哭。他却笑,说:“甭理她,让她红嘴白牙瞎咧咧去。你若真是九尾狐狸精转世就好了!别人信了她的话,离你远远的,光剩下我这好色之徒不怕你克我,有什么不好?《聊斋》里的狐狸精,不都是又美丽又痴情的女性。我早年读《聊斋》入迷,夜夜巴望忽然有个姿色绰约的狐姐狸妹与我幽会,欣喜纳之。你我这不是被‘仙姑’言中了么?……”说得她破涕为笑……

但她内心里却没法儿消除对那女人的憎恨。

她但愿那女人今朝罹祸才好!

她将村西头人家的门挨户都擂过一遍之后,觉得翟老松交给自己的任务,业已问心无愧地完成了,便往家跑。旁人不相信大祸临头,她这会儿却是相信了的。无需亲眼看到冰坝,听了翟老松对茂生那么一说,她就已然明白,一种险恶在山口真是形成了。再说,如果情况不是那般万分危急,翟老松何至于破窗而入到她家里呢?茂生会慌慌地从她房顶上跳下,只说了一句话拔脚就往村部奔么?……

她在擂人们的家门时,差不多是将翟老松的原话重复一遍,而且传达出更为紧急的色彩。她十分惊异于人们为什么都那么懒于出家门。而她却又不能只顾一家,舍了百家。

跑着跑着,她放慢了脚步,终于不跑了,站住了。后来她返身往回跑,跑了挺长一段路,跑入翟老根家院子。他家的大黄狗,对她陌生,见她慌慌张张跑人院子,汪汪狂吠,就扑咬她,逼得她退出了院子。腿上已经被咬一口,幸亏还没换季,穿的仍是棉裤,倒没咬疼她,狗牙只将她棉裤撕破了。那狗欺人太甚,堵在院门口,张牙舞爪的,继续对她狂吠不止。

芊子急了,一时性起,从院墙根搬起一块大石头,举得高高的,朝它砸去,准准地砸在狗头上。那狗哀嚎着,夹紧尾巴,窜到窝旁趴下了。她抽下顶门杠操在手中,盯着那狗,走向窗前,不曾想那恶狗第二次扑上来,又欲撕咬她。芊子怒不可遏,狠狠一杠子横劈过去。那狗在地上打了个滚,嚎得更惨,拖着一条腿怯缩进了窝里,不敢再出来。显然,她一杠子打断了它那一条腿。

“哪个杂种打我家狗?!”屋里传出翟老根怒冲冲的喝问。

“我!芊子!老根伯,快起来!快让你们全家都起来!冰排在山口那儿垒起了一道大坝,说不定一时半会儿就会塌!……”“就这事儿?”“就这事儿,你没听见钟声啊?”“知道了!那你也犯不着打我家狗!”“我不打它,它咬我!”芊子这才撇下手中的顶门杠,转身快步往院外走。

翟老根并不老,还不到五十呢。耳朵也不聋。刚才钟声一阵阵敲得那么急,他哪能没听见?他是本想要出门看个究竟的,可“仙姑”纠缠着跟他犯腻,不肯让他起身。靠着“仙姑”装神弄鬼骗钱,翟老根家也从县城里搬回了一台二十寸的大彩电。“仙姑”托时代的福,日子是开始过得舒心过得红火了,只一件事儿她觉得是个女人老大的委屈——自从为老根生了第三个闺女之后,老根就不亲热她了。有时她主动俯就他,他倒显出厌烦的样子,还说:“弄你也是白弄,再弄出个闺女来,四个闺女加一块儿,得赔多少钱才能嫁出去?”并且经常瞧着三个待嫁的女儿愁眉不展,唉声叹气。天长日久,行房本事很不行了。把个四十三岁如狼似虎的“仙姑”心里苦透了。电视里大作一种补药广告,灵验之词说得神乎其神,天花乱坠。她托翟大麻子求县城里的朋友,从外地为老根买回了整整十盒。翟大麻子还好意思地开口向她索要了二十元人情钱。翟老根已经服了两盒,却还是那个坐怀不乱的翟老根。问他那药到底觉得怎样,他说怪甜的、像糖水。“仙姑”昨夜又逼老根加了量。老根服下之后,终于说药劲体验到了。问他体验到了什么?他只回答一个字是“困”,任她百般旖旎也不顶用,鼾声震耳地说睡便睡了……

“别起!别听那小狐狸精的!要真像她说的那么凶险,村里还这么静?还不早鸡飞狗跳乱成一锅粥啦?她还不早光顾自己个儿逃命要紧,会来菩萨心肠叫咱们?不定就是找人到山口那儿义务劳动,疏河什么的!……”

那女人赖在他怀里。“我起来去看看咱狗给打成什么样了!……”“狗不是不叫了嘛!”“那也该起了啊!居家过日子,咱做父母的不能领头睡懒觉哇!让女儿们学的啥榜样么!……”“我就不让你起!你不再想要儿子啦……”“……”“你死心了,我还没死心呐!你甭绝了念头,说不定我真怀上了,就是个儿子!我掐算过,今天这个日子,这个时候最好……”翟老根被纠缠不过,只有依她……芊子离开他家院儿,回头望了一眼,见他家门还没开,就又走到了他家窗前。“老根伯!老根伯!……”屋里毫无动静,翟老根连应一声也不应了。“老根伯!你可千万别不起呀!我说的是真话!我没来由一大清早骗你呀!再不起我砸窗了啊!……”屋里还是毫无动静。芊子重新操起顶门杠,学翟老松的榜样,“哗啦啦啦”一阵砸,砸得翟老根家一扇大窗破碎不堪。在那一阵砸中,她觉得自己的义务是彻底尽到了,同时感到终于对那女人进行了公开的报复,心里很是畅快。住手后,将顶门杠也从窗口顺进了屋……

“芊子你个不得好死的骚狐狸精!你偷汉子的丑事儿当老娘不知道哇?老娘饶不了你,非给你张扬个全村人都当面啐你不可……”芊子复往院外跑时,听翟老根那女人在屋里破口大骂。她奔跑在半路,碰到了茂生。

“你怎么还在村里啊!”他一见她,火了,“你以为这都是在闹着玩么?连我也不信么?”“信,信!”芊子不得不解释,“你老丈人命令我把村西头的人家都叫醒,他那凶神恶煞似的样子,我敢不从吗?”“都叫过了?”“都叫过了。”“那村里怎么不见多少人?”“都不信!最可恨是翟老根家,我一急砸了他家窗子,惹得他女人破口大骂……”“那你快往山上跑吧,你的任务算完成啦!”“怎么没听见你广播?”“嗨!那一套东西多年派不上用场,谁知早坏了!我鼓捣半天没修好!你快往山上跑吧!”“你呢?你不跑还干什么?跟那些人一样等死哇?”“别管我!我是村长,是党支部书记,每年一百元操心费白拿的啊!这关头,我死了是应该活该的!”

茂生不再多说,奔向村中央悬挂着那口破古钟的地方……敲钟的是翟老松的儿子金锁。“我说你们,我一阵阵敲钟,也不是要把你们召集起来,一块儿在这等死的呀!你们蹲在这儿站在这儿干什么呀……”

那少年大声嚷嚷着,虔诚地尽着自己对同姓人最无私的义务。一个人说:“我们等你爹!”“等我爹干吗?不用等我爹!你们先逃吧!我的爹我知道,这时刻他还会逃在你们前面!”“不等你爹来问明白,光听了你一个小孩子的话,我们就带着全家老少没头羊群似地往山上跑?笑话,翟村从没发生过这等事儿!”“哎呀!哎呀!还有啥不明白的?你们不信我可先逃了啊!……”

“小子,你逃吧!你逃吧!……”男人们哄笑起来。那少年干瞪着众人不知再说什么好。他内心里其实是早已开始恐惧。然而他不逃。他不愿抛下他爹。又一个人说:“金锁,你见着那冰坝了?多高?”“我当然亲眼见着了!是我指给我爹看的,不骗你们!老高老高的!你们谁不信爬上这棵树自己看!”真有人爬上树。“看到了,看到了,像一堵城墙!”“你下来,我上去看看!”于是这一个下了树,那一个又上了树。“嘿,好景观!银光耀眼的,可不真像一堵城墙啥的呢!”“哎呀!谁家失火啦!”树下忽然有人叫起来。树上的人便不看冰坝了,在树上向村中瞭望道:“是翟老松家!老松家失火了!”

金锁一听,撒腿便往家中跑。没跑多远,被翟老松拦住。“站住,哪去!”“爹,咱家失火了!”“我放的火。”“……”锁子不认识爹了似地望着爹。“不烧,也明摆着是保不住的。”翟老松望着冲天大火异常平静地说。他摸了摸儿子的头,又说,“听爹的话,现在爹就看着你往山上跑!别停,你要一口气儿跑到山上去!”“爹,我跟你在一块儿,寸步不离!要活,我和爹一块儿活!要死,我和爹一块儿死……”“混账!快跑!不跑老子揍你!”“……”儿子倔强地站着不动。“给我跑!……”翟老松用枪托狠狠捣了儿子屁股一下。儿子仆倒了。爬起来,无声地哭了。眼泪汪汪地望了望爹,跑了。“不许停下!不许回头!你敢停下,老子开枪打死你!……”翟老松粗暴地吼。儿子头也不回地,飞快地向村外跑。在这一个黎明,在这一个丧失了权威,甚至也丧失了威望和信任,丧失了互相之间的仁义,丧失了普遍的群体意识和责任感的村庄,翟老松终于明白,他这个现今已不被尊敬的人,要将一千多口子人在短短的时间内召集到一起,谈何容易!

他要用大火来警示人们。村中又有一处着起大火来。那是村长或曰“地保”茂生的家。翟老松明白了的事,也是他明白了的事。所以他也只能采取同样的方式来警示人们,放火之前,他没忘了将养兔栅所有的笼子一一打开……

瞧着那许多喂得极肥的肉兔不跑,他心中不免有些怆凉——妻子回来时,家将不存在。如果自己也不存在了,妻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呢?七百多只兔子会使她背上一万多元的债呀!……

这一时刻,他才觉得,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来,他没真心实意地爱过她,简直是种罪过……

翟老松急急走到聚集在一起的男人们那去,对他们说:“你们看到了吧?我已经把家烧了!为啥烧?不烧也是一干二净,也是个没!冰坝一塌,这村屌毛也剩不下一根!……”

有人望着大火,有人望着山口那边儿,有人怔怔地听着他的话,有人面面相觑……

茂生走来,对人们说:“我也把家烧了。你们选我当村长,我现在以村长名义要求你们,往山上逃!逃得快算命大,逃得晚谁也别怨!就这话!……”他的话音刚落,但听山口那边儿一阵轰响!人们一齐朝山口那边儿望去。

只见一股汹涌的河水载浮着冰排泻下,一眨眼河床就满了。小木桥被冰排撞塌,桥骸顺流而去……

不必翟老松和翟茂生再多说一个字,众人顿时四散而去。

“共产党员给老子站下!老根你是党员!”翟老松大吼一声,并砰地朝天开了一枪。

“谁还是党员?老子现刻退党了!”翟老根哪听他的!

人们顷刻间跑光散光,除了他的女婿还站在原地没动,再不见一个共产党员。

却没有往村外跑,全都往家里跑。一跑回家,便喝五吆六,插院门,顶屋门,堵窗口,爬树,上房顶……想要他们撇下富起了的家业,两手空空逃到山上去,那看来将是更难的了!

富了的家里都有电视机、录音机、值钱的家具、一件件置下的好衣服啊!几年当中增添的代表一个富字的一切的一切啊!人们仿佛要与他们的家业共存亡。仿佛自信他们采取的种种措施,是可以避免灾难临头的。

冰坝只不过从绝顶坍塌了一小角。载负着冰排的河水不多时又浅了,以湍疾的流速奔泻向远方,渐渐地河床内又干了,只将无数巨大的冰排遗弃。如同无数涧滩的银筏子。它除了摧垮那座小木桥,并未造成什么毁灭。

翟村发出了一片片庆幸的欢呼。人们以为灾难已经过去,欢呼他们自己和他们富裕了的家业安然无恙。翟老松和翟茂生翁婿二人的家却已烧成了一片废墟,仍冒着弥空的青烟。满村飘散着呛人肺腑的烟味。“老天爷慈悲,老天爷慈悲啊!”翟老松扑通跪在村当中,朝山口那边连连叩头,虔诚地为翟村人祈祷:“山神、河神、土地,诸位神神爷,救救翟村的人们吧!在这关头,你们若肯帮我翟老松一把,我死后变犬马为你们效劳!……”“爹,起来吧!这不是求神的事!”从不轻意叫他一声“爹”的女婿,给了他一次与之亲近的机会。“不求神求谁?你说!求谁?!”翟老松极度愤怒了,似乎受到了女婿的侮辱。他起身后,将双筒猎枪从肩头取下,压入膛两颗子弹,咬牙切齿地说:“烧!放火烧!你烧,我给你助威!就是用鞭子抽,用棍子打,也要把人们撵出村子,撵上山!……”

“我也这么想。”女婿坚定地表示赞同。火!火!火……村中各处燃起了冲天大火。大火将不情愿离开家院的人们从各自的家院中驱赶出来了。女人哭,孩子叫,男人骂,老人发抖,鸡飞狗跳……翟村一片混乱。天空不那么晴朗了。黎明不那么静谧了。“翟茂生,我操你十八辈祖宗!”“你个千刀万剐的,不得好死!你个偷寡妇的**棍,老子们非到法院告你不可!……”

“翟老松!我和你拼了!……”

然而翟老松手中有枪,看他那恶鬼附体般可怕的样子,是绝不怕开枪打死人要偿命的,就没有哪一个真敢跟他拼。

翁婿两个任凭人们一蹦八丈高地骂,都像聋子,都不吭声。一个双手握着猎枪护驾,一个双手各持火把,在村中来来回回奔跑,东一家西一户放火。对谁家也不“恩典”,哪一户也不放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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