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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月儿圆(第1页)

八月十五月儿圆

A城有条街,街名起得绝——裤腰街。

裤腰街上,国营店铺一家挨一家,私人买卖摊床一处挨一处,热闹非常。每天傍晚,一家家国营店铺关张时,一处处私人买卖摊床便纷纷点起蜡烛或自制的瓦斯灯,与水银街灯相辉映,煞是好看。那些买卖摊床的主人,都把个体营业执照镶在镜框里,摆在一眼可见处。各处嗓音各种语调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吸引和招来无数买主。

裤腰街晚上比白天更热闹,卖什么的都有,卖吃食的居多:馄饨、烧饼、拌凉粉、过水面……东西南北中、酸甜苦辣咸,想吃的,差不多就能吃到。猪肉、牛肉、狗肉、兔肉、蒸鹅、烤鸭、熏鸡、炸麻雀……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是买卖人的刀下肉。A城的烤鸭马马虎虎,绝对不能与北京烤鸭相提并论。A城的潘家熏鸡,在西北铁路沿线的几个大中城市倒的确是享有盛名的。不过自从几十年前潘福禄死后,连A城人都再也吃不到潘家熏鸡了。

说来话长。潘家本是外地人,上几辈逃荒流落到A城。经过几代人的苦心筹措,省吃俭用,积攒下一些本钱,到潘福禄那一辈,终于在裤腰街上开起个熏鸡铺。潘福禄当年三十五岁,老实厚道,是个本本分分的买卖人,因为心思都扑在前辈人艰难创下的小买卖基业上了,仍是光棍一条,和妹妹秀娥操持着日渐兴旺的铺面。铺面虽然不大,却窗明几净,兼备烟酒。哥哥操内,妹子主外,兄妹俩热情爽快,对顾客不论身份高低,一概笑脸迎送。即使对那些避雨的、取暖的、找水喝的、问路的,也都如此。他们虽是小买卖人家,但毫不吝啬,常把些零钱和吃食,大方地送给讨饭的。再加上他们的熏鸡手艺,是祖传的,色香味俱全,不久便在同行之中居于首屈一指的地位。

那一年秀娥二十一岁,出落成了个标致的美人儿。身段窈窕,亭亭玉立,面如桃花,唇似涂脂。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总是含笑带嗔,无心地瞄人一眼,也撩得人心猿意马。一头黑发,在额前剪成整齐的刘海,在背后结成一条长辫,图利索,终日用围裙带扎在腰际。那蓝底白花布的围裙,虽已半旧,但一天一洗,干干净净。常到铺子里来吃鸡的正派人,都亲近地称她秀姑娘。A城的一些浮浪子弟,因她生得俊俏,又姓潘,暗地里给她起了个绰号叫“赛金莲”。他们有时也三五搭伴来到潘家熏鸡铺,买上一只鸡、几两酒,消磨掉个把钟头。其实不为花钱吃鸡,专为的是接近秀姑娘,找机会和她调笑几句,但他们往往占不了什么便宜去。秀姑娘可不是个轻佻**的女子。何况她天生机敏过人,伶牙俐齿,挖苦嘲讽起人来,尖酸刻薄。他们都非她的对手,每每来一次,便讨一回冷讥热骂,败兴而去。她不彻底得罪他们,但也绝不受他们的欺辱。

某天,有一位六十开外的老人跨进了潘家熏鸡铺。这老人鹤发童颜,下巴飘着稀疏的几缕银须,身着布衣,脚穿布鞋,手拿一把纸扇,气宇轩昂,精神矍铄,大有道风仙骨的模样。他进得店来,环视了一番店容,选中靠窗的一个雅座,不慌不忙地走过去,款款落座。铺子里的十几个顾客,都不禁把目光注视到他身上。

秀姑娘赶紧走到他跟前,笑问:“老人家,吃鸡吗?”

“半只鸡,二两酒。”这老人上下打量着秀姑娘,简短地回答了之后,便靠在椅背上,微合双目,缓缓地摇起扇子来。

“就来,老人家先请喝茶。”

那老先生也不答话,也不睁眼,光自摇扇子。

“好大的谱!”有个顾客低声说了一句。

一支烟的工夫,秀姑娘将鸡用托盘端了上来,轻轻放下。老先生仍是合着眼,摇着扇。

“鸡来了。”秀姑娘告诉他。

“唔……”他这才睁开眼,也不理睬秀姑娘,只顾喝酒,吃鸡。

半点钟后,他桌上的盘子空了,酒壶也空了。他捻起一根牙签,认认真真地剔了会儿牙,捋着银须叫了声:“姑娘!”

秀姑娘应了一声,打柜台后转出来,飘飘盈盈地走到他跟前,恭敬地问:“老人家算账吗?”

“不,来杯茶。”他说罢,又闭上了眼睛。

秀姑娘麻利地给他端上了一杯茶。

他喝一口,摇几扇,摇几扇,喝一口,把一杯不浓不淡的清香绿茶喝光了,终于站起身来,迈着方步走到柜台前,对秀姑娘道:“姑娘,我没带钱,给我记笔账。”说罢,转身跨出门,扬长而去。

几个在铺子里吃鸡的常客,见他鸡也吃光了,酒也喝光了,不但不付钱,而且连声谢谢也不说,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走了,都不平起来。有的骂这老头儿倚老卖老,有的断定他是个惯吃白食的,还有的立时就要追出去,把他扯回来,论个明白。

秀姑娘劝止了人们,淡然一笑,道:“我们做买卖的,全仰仗着顾主们抬举,漫说是半只鸡,便是三只五只,七只八只,果真没有钱时,白吃也是吃得的。何况他有言在先,声明记账呢?”

第二天,那古怪老人又来到潘家熏鸡铺,仍要了半只鸡,二两酒,吃光了,喝光了,照例品了一杯清茶之后,扬长而去。

接连三四日,他天天都来,坐下就吃,吃罢便走,哪一次也不道个谢字。

潘福禄看在眼里,私下对妹子说:“没他这么赊账的!莫非果真是个吃白食的吗?要是他接连吃上这么两三个月,到头来无处寻他无处找他,咱们可就折大本钱了!”

秀姑娘心中有数地道:“看他绝不像个下作的人,这般言行,想必内中自有缘故,哥要沉住气!”

第五天,那老先生照例在同一时刻来到潘家熏鸡铺,吃掉半只鸡,喝光二两酒,临走对秀姑娘说:“姑娘,拣肥大的给我包上两只,带回家去吃,一并记在账上。”

秀姑娘犹豫了一下,随即含笑应诺,去到厨下,瞒着哥哥,包扎了两只肥大的熏鸡,拿出来交给了他。他接过去,掂了掂分量,似乎满意,转身就走。他一离去,在座的顾客就纷纷议论起来。有的说,看这光景,是个吃白食的无疑了,最后捞一次大便宜,一走了之,只怕没处寻他了。也有的说,世上什么人都有,光从外表和年纪判断人,必定要吃眼前亏。老而无信者是大有人在的。还有的人,好言宽慰秀姑娘道,吃一次亏,长一次见识,今后万不能再对陌生人那么实心眼了。秀姑娘呢,只能笑笑而已,她能说什么呢?

果然不出众人所料,那老先生竟再也不来了。一向不责怪妹妹什么的潘福禄,也当着妹妹的面一天里喋喋好几遍:“都因为依了你,才吃了这次哑巴亏!这等做买卖,有一日不把本儿都赔进去才怪呢!”

秀姑娘只有老老实实挨训斥的份儿。

半个多月之后,那老先生有一天又突然出现在潘家熏鸡铺。秀姑娘亦奇亦喜,脸面上却不露声色,照应得更加礼貌热情,丝毫没有怠慢的意思。那老先生倒是显得有些与往不同了,一张毫无表情的脸上增添了些许开朗的颜色。待他吃光了鸡,喝尽了酒,摇起纸扇来时,秀姑娘已泡好了一杯清茶,轻轻放在他面前。

老先生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笑模样,和颜悦色地瞅着秀姑娘,说:“姑娘,看你够忙的呀,坐下歇会儿吧!”

秀姑娘莞尔一笑,道:“不坐,有几位客人等着照应呢,您老人家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老先生掏出黑皮革大钱包,放在桌角,慢条斯理地说:“姑娘,咱们该算算账了。”

秀姑娘一听这话,心里头这些日子结下的疙瘩,总算被人解开了一扣,反倒笑了,挺认真地问:“您老人家当真今天要算账吗?我可是没有向您讨账的意思呀!”

老先生也哈哈笑了,说:“再拖欠下去,我心里就不安了。”结罢账,老先生问:“姑娘,你这铺子里可有笔墨砚台?”

秀姑娘答道:“有的,您老人家要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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