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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的大学 01(第2页)

气氛不但肃静,不但凝重,而且,简直开始凝固了!

张老师的手,向前伸出着,指向那些外校的正宗中文系的学子们。他们都集中坐在会场的另一边。那时刻他们的脸上,一丝一毫矜傲的文科才子或准才子的表情也没有了。被张老师的话扫**得一干二净。

“亲爱的同学们,这一点你们知道吗?”

张老师的声音放低了。语调很是推心置腹。仿佛并非在面对许多陌生的外校的学生说话,而仅只是在与一个人做朋友式的促膝交谈。尽管如此,尽管他是微笑着说的,他的话还是带有异常沉重的忧患意味。

婉不禁地向那些外校的正宗中文系的学生们望去,但见他们一个个脸上的表情都那么阴郁。她想,倘他们将来的命运果如张老师说的那么堪忧,难道此前就没有谁告诉过他们吗?她不信。不信真的没人告诉过他们。不信他们此前一直盲目地乐观着,一直错误地矜傲着,一直蒙在鼓里似的糊涂着。他们的表情既阴郁又迷惘。仿佛在他们看来,张老师是巫师,对他们的命运做出了他们虽然确信但却难以接受的预言。

突然有一名女生声音低低地说:“这我们知道。”

“知道?”——张老师又微笑了一下,接着慢条斯理地说:“亲爱的外校正宗中文系的才子们,准才子们,你们即使知道,那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让我告诉你们现实的其二吧!在去年,北京的某火葬场公开招聘员工二十名,知道有多少人前往报名应聘吗?三百多人。知道有多少人是大学生吗?几乎三分之一。知道他们中有多少人是中文系的应届毕业生吗?几乎全是。而那火葬场又并非八宝山火葬场。八宝山那么著名的单位早已人满为患了。活人人满为患,死人也拥挤在那儿。抄抄挽联,写写悼词——这和中文系正对口,今后,恐怕这么对口的工作也难找了。因为人家那儿去年已招满了。定员定岗,一个萝卜一个坑。估计二三十年内没人腾出名额来!时代认为对口就是对口!现实认为对口就是对口!‘墨索里尼,总是有理!’时代和现实,那也总是有理!没理的是你们,你们有理也没处说。等于没理!……”

耳听着张老师的话,婉觉得那一种仿佛凝固了的气氛,早已变成了一大坨黄油。而且,正在炽热的钣上。仿佛每一名同学,无论作为客人的外校的学生,还是作为主人的本专业的学生,也都变成了黄油的一部分。不是在外表上看起来似乎都凝固了,而是在化学分子式上不再是人,变成了黄油的一部分了。又仿佛转瞬之间,那一大坨黄油会倏然熔化,继而变成一摊油液——那么自己也随之熔化了,在分子式上变成油液了,与所有同学融为一体了,在钣上嗞嗞作响,冒着青烟,最后全都彻底烟散了,无影无踪……

张老师却始终微笑着。他继续说,自己正是由于在这个一切从实用主义出发的商业时代看不到中文学科的前景,正是由于常替自己教过的学生们毕业后求职时的四处碰壁而烦愁,才下决心从一所文科大学的中文系调到这所理科大学来教文秘专业的。他承认这对于自己等于从头开始,但不后悔。因为在这所理科大学里,恰恰是设立的历史最短暂的文秘专业的学生们,毕业后的择业去向是令他这位教师感到欣慰的。接着如数家珍地“报告”每届毕业生有多少到了大公司;有多少到了合资企业;有多少到了老牌企业;有多少如今已由文秘升为部门主任甚至副经理,在三个月内,百分之多少的学生都谋到了自己比较满意的职业……

他讲这些时,有十几名外校的男女学生离开了座位,弄得椅子当当响,矜傲地从他面前经过,鱼贯而去。这引起了一阵不小的**,和一片听不清具体内容的叽叽喳喳。但张老师不管不顾,只一味地讲下去。

终于,坐在婉前排的那位花白头发的老教授也离开了座位,走到张老师跟前,当众打断他的话,说他的话题未免太沉重了,也游离出了联谊的宗旨。张老师这才有点儿不好意思而又有点儿兴犹未尽地收住,归座。

老教授说,其实张老师调来本校之前,并不仅仅只善于讲“三突出”文艺理论。那不过是在“文革”中分配给他的教学任务,他必须完成。不情愿也得完成。说张老师在原校时就已经是副教授了。因为他是最早在大学里开课讲中西方比较文学的人之一。出版过多本比较文学专著,是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的理事。说张老师现在已经是教授了,因为他对本校文秘专业的开设功不可没——教授说到这儿,向张老师的座位望去。那座位却已经空着了。婉当时只顾听教授的话,没注意到张老师何时走的。她问身旁的女同学,那女同学告诉她,教授刚一开始介绍张老师,张老师就悄悄起身退场了。

教授怔了怔,改换一种风趣的口吻说,他要“强烈推出”一位幕后嘉宾。因为若没有那位幕后嘉宾的热忱支持和赞助,联谊会场布置得绝不会如此令大家满意。而且,幕后嘉宾还为每一名同学准备了一份五十元的小礼物。教授说罢,顺着座椅间的过道向最后一排走去。于是坐在前几排的学生,目光便都追随着教授起身望去——于是从最后一排最边的座椅上,站起了一位年轻的女士。不,也许用女郎来称她更恰当些。因为我们几乎对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可以称女士的,而只对又年轻又靓丽的女人才称女郎。那女人正属于又年轻又漂亮的一类。她穿的是一件紫色丝绸旗袍。且是那种无袖的旗袍。旗袍的高领,不松不紧地环扣着她的脖颈子,微微卡托着她的下颏。这就使她的头自然而然地昂着。这就使她的样子看去显得挺高贵似的。事实上她的表情也的确有点儿高人一等的意味儿。尽管她在非常迷人非常美妙地笑着,但那笑却根本无法使人相信她是愿意主动接近别人的。甚至也根本无法使人相信她是别人容易接近的。起码,婉当时是这样感觉的。婉的目光左右观察周围的同学,从同学们脸上也看出了和自己一样的感觉。

一年多的大学生活,使婉这个从穷困乡村考入北京的女大学生,总结了一条做人的经验。那就是——看别人们怎样看待一个人或一件事。她发现生活中的绝大多数人,其实都不能彻底掩饰起自己对某人或某事的真实心理。因而在各种人的各种心理纷纷呈现的场合,她的第一个本能是立刻避开。她明白别人掩饰不了的,其实自己也掩饰不了。她十分害怕自己的心理暴露在了自己的脸上,像一份张贴了的考卷一样公布给别人看。那女郎使婉的内心里顿时产生了一种巨大的自卑。因为她自己一点儿都不漂亮。非但谈不上漂亮,简直还可以说是一只丑小鸭。身材瘦小,头发稀疏,面色黑黄,胸脯扁平。婉的容貌是婉胸口“永远的痛”。那女郎使婉眼里的漂亮女生们一个个黯然失色,也使婉胸口的痛倏然间剧烈了。她本不想参加联谊会的,是被同宿舍的女生们硬拽来的。

婉起身欲退。但女郎正挽着教授的胳膊婀娜而来。婉如果非挤出那一排座位,双方会在过道迎面互相堵住去路。而且,会场的两扇门那儿,不知何时已站满了外系外专业的没有座位的学生。显然,此际离去,不但惹人眼目,分明的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她只得又坐了下去……

女郎的手臂修长,白皙得耀人眼。

坐在婉身旁的女生自言自语地小声说:“肯定当过模特!”

“刚才,我听到有同学说我肯定当过模特。这太赞美我了。这所学校是我的大学母校。五年前,我是文秘专业的第二批毕业生……”

女郎搀扶教授坐下后,开始以悦耳动听的语调自我介绍。那种语调非常之性感,使望着她那张靓丽面容的人不禁想永远听她说下去……

她说她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只不过毕业时比较幸运,到一家国外公司去应聘,三分钟后就被录用了。现在呢,也只不过是那家国外公司的一位高级雇员,年薪才六七万美元……

她还说刚才教授对她过奖了。她并没为此次联谊会做什么值得感激的事。只不过赞助了五万元。还是人民币。还是公司的钱。她说公司每年提供给她个人的公关费才二十几万。怎么花是她的自由。她当然乐于花在自己的大学母校一点点。她说她虽然是公司的高级雇员,职权却很小很小,也不过每年就有二三千万元的支配权……

之后她又说了些什么,婉就记不得了。因为她早已低下了头,不敢再望她。仿佛她通身放射着光芒,谁久望她那光芒会耀伤谁的眼睛。婉的耳朵所听到的,似乎已不再是一句句的话语,而是抑扬顿挫的音乐了……

联谊节目一开始,婉就独自跑回宿舍去了。宿舍里自然除了她自己再没第二个人。她爬上二层铺,躲进自己的蚊帐,拿起枕旁一本英语的《安徒生童话集》仰躺着看起来。但又哪儿能看得进心里去,那靓丽女郎的话语仍娓娓地回响在她耳畔:

……很普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只不过是……

……才六七万美元……

……一点点……

……很小很小……

那一天,作为一名北京的大学新兴专业的女大学生,她第一次开始意识到——上了大学也许并不像她是高中生时所想的那样,是什么人生的历史性的重大的转折。张老师的话,不是向那些外校的,正宗的中文系的才子和准才子们描绘出了这一点吗?

婉不禁深深地同情他们。

那女郎故作谦虚的洋洋自得,似乎为本校文秘专业的学生们注射了一针强心剂。也似乎以现身说法验证了张老师的话——其实与中文学科没什么实际关系的文秘专业的毕业生,远比瞧不起文秘专业的中文系的毕业生更受商业时代的欢迎。前者们的个人命运,也似乎要比后者们灿烂得多。难道不是吗?自改革开放以来,不,再往前说,自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可有哪一位中文系毕业的人,在不到三十岁的时候,年薪居然拿到过六七万美元之多?并每年有二十余万的个人公关费?成了学者又怎样?当了教授又怎样?做梦也休想啊!活到八十余岁也休想啊!如此说来,当今文秘专业的大学生,不是很有理由反过来傲视正宗中文系的大学生们吗?

但,婉虽然同情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大学生们,却丝毫也没有产生反过来傲视他们,觉得自己比他们幸运比他们高一等的心理。她想,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大学生们,自尊心和自信心,今天肯定是受到了极严重的挫伤吧?她想,那女郎的现身说法,对于本校本届文秘专业的同学们,其实是没有任何可比性的呀!不知是由于哪些具体情况凑在一起所决定的——本校本届文秘专业的男女同学,大部分都来自农村。大部分都是本考区的佼佼者。但也大部分都其貌平平。而婉觉得自己的“硬件”质量比同学们都差。“硬件”指的是外表条件。婉曾偷听到过另一位老师私下里对张老师如此议论她这一届文秘专业的学生:“上一届还有些英俊男生漂亮女生呢,怎么一届不如一届啊?硬件先天不足,他们将来怕是要在社会上到处流浪了啊!”

婉当时就听明白了“硬件”指的什么。

从那一天起,她怕镜子。

张老师对专业的同学们是无比关爱的。无论哪一届学生毕业了长久找不到工作,他都觉得是自己的罪过似的。张老师难以容忍任何人发表对文秘专业不敬的言论。他听了就来气。来气就要反讽对方。今天,张老师对外校的那些正宗中文系学生们兜头大泼冷水,显然也是由于一时的情绪冲动。

张老师是个情绪容易冲动的人。有时甚至和本专业的学生们急赤白脸。但却没有一个同学因此和他闹别扭。同学们都知道他是多么关爱大家,便也都非常敬爱他。

婉正思想着,同宿舍的同学们回来了。她们一个个都显得很亢奋,进了门就高谈阔论。有的说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男生们气质就是好,中文系确是熏陶人性格的国粹学科;有的说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女生一个个太傲。有什么可傲的呀!不过就是多读了点儿文学作品吗?读得再多,那也只不过仍是读者,而非作者!毕业后还不知干什么呢,可究竟的傲个什么劲呀!有的批评张老师言词过分,有失师长风度。联谊会嘛,搞得人家男生女生一个个心灰意冷打不起精神来,多不好哇!有的替张老师不平,说张老师一点儿都不过分。是那些外校的中文系的学生们首先表现得太放肆了。不管内心里多么瞧不起我们文秘专业也不应该连珠炮似的往外说呀!难道让他们把我们搞得一个个心灰意冷的自尊破损自信全无就对了吗?毕竟我们是主人他们是客人,连点儿起码的身为客人的规矩都不懂,就不失当代大学生的体统吗?

最后,话题集中在那位女郎身上了。且都近近乎乎地称其为“学姐”了。这个说自己最羡慕的是“学姐”的好身材;那个说要是自己也有“学姐”那般的花容月貌,当初肯定报考电影学院或戏剧学院;你觉得“学姐”最佳的既非身材亦非容貌,而是那第一流的白领丽人的气质;她认为“学姐”气质一流,恰恰首先是因为身材好容貌好,所以作为年轻的女人自信十足。人一自信,本无气质也有气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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