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每个学期几乎都有四五个月的星期六在做家教,他的学习成绩已由前几名退步到中等生之中了。但这于他是很无奈之事啊!他父亲的肺结核病复发了,基本丧失了农业劳动的能力。弟弟在县里读着中学,每月至少也需要几十元钱。现在,中国的农民们,靠土地挣钱是越来越难了。逢上年光不好,辛辛苦苦一年,也许还会倒赔不少钱在土地上。何况父亲已经基本丧失了农业劳动的能力,而且须花钱治病。母亲即使是一头牛一匹马,再怎么不惜命地干活儿,也分明地供不起他的伙食费了。家教是他一定得做的事,是他将学业坚持下去的唯一方式。至于成绩,他已经很想得开了,不打算非要保持前几名的水平了。中国的银行系统,对于清华的学子们,给予了很特殊的信誉优待。如果他们须贷款以保证学业,尽管手续照例烦琐,数额有限,但一般还不至于遭到拒绝。但他认为,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自己最好不贷款。是学生而欠银行的钱,是件使他这名来自农村的大学生感到惴惴不安的事。贷款之钱,他花起来心理负担实在是太大。既然自己已获得学生会发的做家教的资格证,他觉得还是多些做家教为上策。上一个学期,他甚至省下了二百元做家教挣的钱寄给了母亲。那是他作为儿子最大的欣慰,其心理意义远超过以一省理科状元的高分考入清华。对他而言,当年的荣耀已成为历史,早已结束了持续性。
学生会的女干事,以长姐般关怀的口吻又问:“那人家离咱们清华远,要转三次车,还要走上二十几分钟,来回差不多三个小时。再加上三小时的课时,一下午就没了。如果你回来得不顺利,可能都赶不上在学校食堂吃晚饭……”
不待她把话说完,他平静地回答:“没关系。”
而她从他的话中,听出了毫不犹豫的决心。
她默默注视他片刻,又说:“还有一点,对你将有不利的影响,那就是——那人家非要把课时定在星期日……”
他有些感到意外。路远,课时又长,而且正如长姐般关怀自己的学生会干事说的那样,倘归校不顺,确实赶不上在学校食堂吃晚饭。在校外吃,怎么省一顿饭也要多花上三四元钱的。三四元钱是这一名学子极为在乎的。倘在校外吃上三顿,多花的钱能买一册旧的专业参考书啊!
“为什么?”学子谈判似的问,仿佛长姐般的学生会干事便是那一户人家的家长。
“那女孩儿的父亲在电话里说,他工作很忙,只有星期日有些休闲时间,所以他要尽量和女儿在一起……这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是吧?……”
他竟犹豫起来,沉吟片刻,却又点了点头,表示的确可以理解,也是自己可以接受的一个先决条件。
“我们学生会争取了半天,可是人家坚持课时定在星期日……”
长姐般的学生会干事一脸歉意,好像怪对不起他似的。
他想了想,又说:“没关系。”
“真没关系?”
“真的。”
“大二是学业很紧张的学期,你可要考虑充分了。”
“我放弃前几名,但无论如何,我也会使自己的成绩保持在中上水平的。”
她听出了自信,微微一笑,于是以一种轻松的语调告诉他,其实她已经替他做主,应下了。
“你刚才说,我要辅导的,是个……女孩儿?……”
“对,怎么,你不愿辅导女孩儿?”
“不不,不是那意思。当然男孩儿更好。辅导女孩儿,我……没什么经验,怕辅导得不得法……”
学子极尽话语掩饰之能事,唯恐她对他的态度产生什么误解。此前他只辅导过一次女孩儿。那女孩儿的父亲是区法院的一位副院长。那是一个父女单亲家庭。他辅导时,女孩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看去听得极为认真,其实是心有胡思乱想。后来那初三的女孩儿就对他这一名清华学子表现出大胆又热烈的亲爱,使他不得不单方面中断了家教。他怕再碰上那么一个早熟得春心**漾的女孩儿。
长姐般的学生会干事又微微笑了,用手中卷着的校刊轻轻拍打了他的肩一下:“多辅导几个女孩儿不就有经验了?你呀,你又何尝不是个孩子!反馈到学生会的情况显示,几乎所有经你辅导过的学生,包括他们的家长,对你都是满意的。学生会还收到了三四封感谢你的信呢!”
学子不由得脸红了,微笑了。
学生会女干事接着说:“其实也不是我一个人替你做的主,学生会的几名同学为这件事还商议了一番呢。那人家课时费出得很高,每小时一百元!并且作了口头保证,只要他们女儿的成绩经过辅导确有进步,会给奖金的。如此优待的机会,大家都认为应该属于你……”
他当时感激得不知再说什么好……
现在,学子终于顶着大风沙走到了那条路的尽头。前边已无路可走,一排两米多高的、美观的、黑色的铁栅栏,庄严地横在他面前,给人一种排斥凡夫俗子接近的印象。由于风沙弥漫,往左,看不到铁栅栏的转弯处;往右,也看不到。事实上他站在铁栅栏的中段。在那铁栅栏内,一幢幢欧式别墅,错落有序。别墅和别墅之间,整齐的草坪已经泛绿。草坪和草坪之间,刚刚修剪过的龙爪树的树冠,已长出了片片绿叶。人工河环来绕去,于别墅区的中央地带,汇成了圆形池塘。隔塘一方,桃林闹红。河上有白玉石桥,别墅区后有假山。假山上小亭翘角,台阶迭现。如果今天不是刮着大风沙,而是一个明媚的日子,那么即使隔着铁栅栏,里边当是一派赏心悦目,值得驻足观望一番的风景。
这一处别墅区,是京郊被炒得售价最高的一处别墅区。北京的和想在北京有豪宅的形形色色的富人,组成了这地方的主人们。而学子辅导的那女孩儿,不,那小姐,正是这一处别墅区的开发商的女儿。面积最大也最美观的一幢别墅,是她的家。自然,在北京市里,她家还有着另外价值数百万的房产。只不过她在市里住烦了,偏要住到这地方来享受幽静。和她同住的还有一名女佣,一名老厨师,一名三十多岁的长得挺酷的司机;还有一条狼狗。据她讲,那专为她开一辆“宝马”的司机,还是位艺高胆大的武术师,收拾七八个强壮汉子不在话下。又据她讲,正因为她父亲成功地开发了这一处别墅区,惹得别的房地产开发商们眼红,也纷纷前来抢购地皮,各自准备大显身手,比赛魄力……
学子第一次给她辅导,是被“宝马”车接来的。当他走出清华正门,一眼望见那辆白色的“宝马”车,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过去时,一种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如同正在走向一辆警车。他听到自己身后有这样的几句议论:
“是咱们清华的学生吗?”
“谁知道呢,像是。”
“真给咱们清华争气!”
“此话怎讲?”
“意思很明白嘛。别的学校,都是名车接走漂亮的女生,咱们清华一名其貌不扬的小男生,居然也有人派‘宝马’车来接了,不知把他接去干什么……”
也许还有几句议论。即使还有,他也听不到了,因为他已经坐入车里了。他坐在后坐儿上,从车前窗望见,出入校门的一些男女生,都不由自主地将好奇且包含猜测的目光投向这辆“宝马”车。一男一女站在校门口说话的中年教师,也停止了交谈,向“宝马”车扭转了他们的头。在清华校门口,一辆“宝马”车接走一名学生的事是极少有的。清华毕竟是清华,毕竟不同于其他学院。何况,接走的还是一名身材瘦小、其貌不扬的小男生,人们有几分好奇是自然的。倘接走的是一名窈窕漂亮的女生,人们倒很可能见怪不怪了。那几句议论,使他颇觉不安,仿佛有一辆“宝马”车来接自己这一名清华学子,是自己之学子清名从此刷洗不掉的一个污点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