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疲惫的人 01(第5页)

姚处长急了,振振有词地说:“王大哥,你这么样儿就不太好了吧?我雇的人,我劳他们的驾帮你忙,我替你出一条好烟谢他们,你怎么还难为起他们来了呢?”

王君生也火了:“你这叫什么话?依他们出的主意,我这床还能当床睡吗?”

又有一个棒小伙儿说:“其实四条床腿儿都锯掉也没什么不好,如今时兴矮床。”

王君生吼道:“可是我老婆回来要生气的!我不想惹她生气!”

棒小伙儿们一时就都沉默了,都将目光望向姚处长。王君生从他们的表情看出,分明的,他们内心里是全都将他视为一个非常怕老婆的男人暗嘲着了。

他不由得又吼了一句:“我并不怕老婆!”

两个棒小伙儿忍俊不禁地侧转身窃笑。

姚处长忙说:“王大哥你别发火儿!千万别发火儿!咱们再冷静想想,办法是人想出来的嘛!”——他说着掏出烟,一一分给棒小伙儿们,并给了王君生一支。

他心里生气。既生自己的气,也生那些棒小伙儿的气,还有点儿生姚处长的气——他妈的你怎么偏偏这时候添乱!由于生气,本不想接烟,但是一只手却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

他吸了两口烟,情绪镇定了些。转而一想,自己生别人的气,是多么的没有来由。

他歉意地冲姚处长笑了笑。

姚处长也冲他笑了笑,表白地说:“不是我没耐心,真的不是我没耐心,是他们着急……”

姚处长说完看了一眼手表。

腕上戴着手表的棒小伙儿们,也都受他的影响,低头看起手表来……

王君生终于义无反顾地说:“算了!我这床也不往小屋弄了,诸位干脆帮我把它归回大屋去吧!”

姚处长立刻将吸了半截的烟扔在地上,一脚踩灭,下达了命令:“抬!”

于是棒小伙儿们都一齐扔掉了烟,齐心协力抬那大床。终于的,众人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又将大床弄到了大屋门口。但是那大床也没法儿归回到大屋里了,还是有两条床腿儿碍事。正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姚处长却狡猾地对棒小伙儿们说:“诸位,王大哥对这张床挺有感情的,别硬往屋里弄了,弄掉哪条床腿儿王大哥该心疼了!我看让王大哥自己慢慢往屋里移吧。他能移出来,他就一定能移进去。咱们先帮王大哥把楼道的东西统统搬进来!……”

于是棒小伙儿们就都心照不宣地撤出去了。不愧是搬家公司的,转眼就将堆在楼道和楼梯上的东西全搬进来了。楼道和楼梯上的障碍是清除了,但是他的家里却被堆得几乎没有立锥之地了。

他们还替他将家门关上了。

听到家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他将家门开了一条缝朝外偷窥,见那些棒小伙儿们抬的是漆光闪耀的红木家具。他曾在家具店见过那样的一套家具,标价两万多。他家在三层,姚处长家在五层。他家住一套两居室,姚处长家住两套两居室,打通了一堵墙。去年春节他曾到过姚处长家一次。姚处长家装修得很高档,如五星级宾馆,又具有咖啡厅的情调。那一次去姚处长家他的心里格外受刺激,所以再也不去了。他想,宽敞而又装修高档的住房,摆上一套红木家具,主人待在家里的心情将会多好哇!这么一想,他就不禁地嫉妒起来。

他已经完全忘了,自己和妻子是怎么样将那大床从大屋里弄出来的。弄出来,是一套步骤;弄进去,必是另一套步骤。好比打算盘,加法和减法的口诀是不一样的。那些棒小伙儿们预先根本不思考步骤,所以床腿才又卡在大屋的门外了。要不,搬得出来的东西,怎么会搬不回去呢?唉唉,现在的年轻人啊,无论什么事情上,对别人是半点儿责任感都没有了!

最终,他自己也不得不动锯了。幸亏他学过木工,家里还保留着一把锯。锯挂在阳台上,遭雨淋过,生了很厚的锈,凑合着还能使。往下锯床腿儿时,他觉得像自己截自己的肢。姚处长说得不错。他的确对这张大床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没有这张大床,就没有儿子啊!一家三口,曾共同在这张大**睡过两千五六百个夜晚啊!……

床,到底是被他又弄入大屋里了。而且,又推到原来的位置了。它比以前矮了一尺,看去像屋地砌了一级台阶似的。他坐、躺、站,反复数次。觉得坐着别扭,膝盖必须耸着了,要想伸直,就只能把两只脚伸向前边去了。躺着呢,像躺在地上似的了。往起站,四十多岁的腰板得使把子劲儿了……

刚接上电话线,修好电话机,单位来了一次电话,问他是不是忘了,厂里要由他主持“打假预备会”。他当然忘了。若没忘,一大清早就不挪床了。想得太简单了,以为半个多小时就大功告成的事儿,不成想累了两个多小时,白累。可他对厂里说没忘。身为副厂长,不按时上班到厂,还把由自己主持的会给忘了,像话吗?他撒谎说他病了,感冒了。早晨起来头疼得厉害,不能去上班了,请转告等他到厂开会的同志们,“打假预备会”改天再召开吧……

放下电话,发了半刻呆。心想真他妈的,什么都假,连酱油和醋居然也不能幸免。要是某一天假货比真货还多,那打得过来吗?

将小床也重新支起在小屋里,将家具重新都归了位,赶紧的接着就拿起笤帚扫地,拿起墩布拖地。往外扔四条锯掉的床腿儿时,碰见姚处长从楼上下来,夹着一条烟。

姚处长笑了,略带挖苦意味儿地说:“王大哥,咱们楼上楼下住着,又是同一个系统的干部,你也太跟我客气点了吧?不就是锯掉四个床腿儿嘛!为什么就偏不让人家替你锯,偏自己锯呢?”

他怔怔地望着姚处长,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姚处长从腋下抽出那条烟给他看,又说:“你看,我这人多实在。说了替你送人家一条烟,就真送。你偏不让人家帮着锯掉四条床腿儿,我这条烟不是替你送得有点儿亏吗?”

他本想这么顶一句:“用不着你替我送一条烟!”——可转而一想,如果这么说了,就得从自己家献出一条烟。姚处长拿在手里的是一条“红塔山”,自己家还没一整条比“红塔山”好的烟,相比之下送不大出手。光顶一句拉倒呢,嘴上倒是痛快了,却又会显得自己未免太小气了。

于是话到唇边强咽回去,改口说:“我算什么干部,才管百十来个做酱油的。还不是主管,是个副的!你今后甭用‘干部’这个词儿抬举我。”

他话一说完,转身便进了家门。

姚处长的尴尬,终于使他心里的气消了点儿。

家又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由于床矮了,墙皮剐掉了一大片,地板革被床腿儿铲起了一溜儿,鱼缸漏了,鱼全死了,大衣柜的镜子裂了……所以区别还是有些的。

妻子和儿子晚上在家门口遇着了,同时进了家门。

妻子小屋大屋来回看了一遍,将挎包往**一抛,双手朝腰里一叉,瞪着他意欲发作。

儿子看看当爸的,看看当妈的,还没从身上取下书包,就像乐队指挥似的左右分开两臂,及时制止道:“同志们同志们,这有什么可惊有什么可怕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对家变成了什么样子并不在乎,我在乎的是我在班里的学习名次!告诉你们,我可临近考试了!”

他赶紧表态:“儿子,我和你在乎的事情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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