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子有没有正经事儿?没正经事儿趁早给老子滚!别在这儿穷侃!”他心中生起一股无名火——绝对不是因为惋惜床单。
“好,我滚,我滚……大哥您别生气……”小赵逃出房间,又探进头问,“我给您当小伙计的事儿……”
他站立在**恶狠狠地跺了下脚。他忘了他的床不是硬板床,而是席梦思,弹簧相当之好。他那只脚被高高地弹了起来,结果他的身体失去平衡,朝一旁倒了下去,恰恰倒在维纳斯身上,他和美神一块儿栽倒了。幸亏有地毯,否则美神早就尸首两处了。他自己只不过摔疼了,却哪儿也没摔伤;而维纳斯就惨点儿了,磕在组合柜的柜角上,左**被磕碎。
他扶起美神,肺几乎气炸了。小赵却早已逃之夭夭,对这一切不负身后责任。
他很觉得对不起“她”,和“她”那原本好端端的美轮美奂的一只**。他从地毯上小心翼翼地捡起那些石膏碎片,翻找出父亲补自行车胎的万能胶,如同一位进行整形的外科医生,一小块儿一小片儿地往她身上粘。这时他万分后悔,倒宁愿摔伤了磕破了自己,保全维纳斯的左**。皮肉之损是完全可以长好的,只不过会流点儿血;美神的一只**却难以再复原如初,尽管没有一滴血流出来。他倾注了一个多小时的耐心在“她”身上,然而事倍功半,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一只已然破碎了的**拼对为一只完整的**,总是缺少那么一点点儿。仔仔细细在地上寻找,却又找不到。哪儿去了呢?那么一点点儿东西哪去了呢?再看看维纳斯,“她”的身体被他弄脏了。这儿那儿,胶水将他的指印留在了她洁白无瑕的身体上。她那只**,好像被孩子的肮脏小手剥了皮的半个橘子。胶水放得太久了,变质了,不是无色透明的了,是橘黄色的了。怎么刚开始就没发现这一点呢?
猫头鹰恶毒地瞪着他,仿佛随时会像人一样幸灾乐祸地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儿的一个原本独自享受着的无烦无恼的上午,就这样转瞬之间被完全彻底地破坏掉了。
他恨死那个王八蛋小赵了!
可小赵这会儿兴许又找别人“侃”去了,又对别人去讲十亿元是多少钱的故事去了,以及看见十二层的大宾馆经过市银行梦想着占为己有的可怜而可怕的野心……
他隔着床朝猫头鹰扑将过去,将它抓在手里,摔在地上,狠狠地跺,他一边跺一边咬牙切齿地说:“我再叫你瞪我!我再叫你瞪我!”
猫头鹰干了的骨骼在他脚下发出裂断的脆响。
它不叫。它不挣扎。哪怕它痛苦地叫一声,挣扎一下,他的怒火和仇恨也会消除许多。然而它是死的。
死的东西不在乎毁灭。
它在他脚下扁了,支离破碎了,羽毛遍地。
因为它不叫,不挣扎,不在乎毁灭,所以他的怒火和对它的仇恨丝毫也没有得到宣泄。他似乎觉得,自己从未欣赏过它,一直都在仇恨它。在自由市场上第一眼看到它的时候,就已经在仇恨它了,而它对他也是。他忘不了它当时曾怎样仇恨地瞪着他,仿佛要用它那双锐利的爪子将他带上万米高空,抛下来活活摔死,摔得脑浆迸射肝胆涂地。它的那种仇恨的目光当时和现在都根本没有改变过。一想到每天夜里,他睡熟之后,它怎样在黑暗之中仇恨地瞪着他,一阵悸怖从他心头掠过。难道自己当时买下它正是由于某种仇恨心理的需要?花六百多元高价买下一种仇恨?为了每天夜里被一种仇恨陪伴着?
“不!不!不是!”他吼着。
它虽然扁了,支离破碎了,但它那双眼睛,仍瞪着他,充满了更大的仇恨。一只眼睛已从眼窝中被踏了出来,黏在一根羽毛上,朝他投射着一种宁死不屈的目光。一只眼睛所表达的仇恨要比两只眼睛要比整个一种生命所表达的仇恨更加令人恐惧。
“你还瞪着我!你还瞪着我!”他继续跺踏,跺踏那只黏在羽毛上仇恨的眼睛。
接着他抓起它的赤铜底座,猛转身朝美神砸去。赤铜击在石膏上,一声钝响,维纳斯的腰断了,她的一丝不挂的上半身栽在地毯上。
他扑向她,挥起沉重的赤铜底座,继续砸。顷刻将美神砸成遍地石膏片。宛如遍地惨白的骨片。
他终于住了手,抬起头,却见母亲站在门口,正忐忑不安地呆呆地瞧着他。
他轻轻放下赤铜底座,缓缓地默默地站了起来。
“东儿,你怎么了?”母亲赔着十二万分的小心低声问。从母亲的眼里,他也发现了父亲有时候瞧着他的那种特殊的目光。那种老牧羊犬瞧着一只狼狗崽子似的目光,那意味着一种本能的怀疑,一种企图隐藏住而无法隐藏的不信任。他顶忍受不了父亲那种目光,而今天母亲也开始以这种目光瞧着他了。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儿,好难过啊!难道我不是你们的亲儿子吗?难道我还不能孝敬你们吗?难道你们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爱你们吗?就像我小的时候你们爱我一样啊!只因为我有了十四万元存款,只因为我成了“新潮服装店”的店主和一个小小私营回民饭馆的经理,只因为我能够大把大把地赚钱也养成了大把大把地花钱的习惯,而不像你们原先所一心期望的那样是个有正经八百的职业的人,便不是你们的好儿子了吗?可那样这么宽敞这么讲究的楼房你们这辈子住得上吗?你们能像现在一样无忧无虑地享受晚年的清福吗?爸爸兴许还是会去当什么义务交通管理员,而妈妈你所喜爱的那一盆盆花又怎么会存在呢?
“东儿,东儿?”母亲见他发怔,用手在他脸颊上抚摸了一下。不,那简直就是触摸,手指尖的触摸。好像他是一个糖浆吹起来的儿子,怕他黏手,亦怕触破了他。然而母亲从前很粗糙的指尖现在是那么地滑润了。家中早已没有许多容易使女人的手变得粗糙的活儿了,家中的一切都是细致的了,母亲的手便也细腻了。母亲也早已不再往手上擦“蛤蜊油”了,而是擦“奶液”了。
他心中立时又感到很大的安慰。
“妈……”他笑了笑,讷讷地说,“我没怎么……你们不是总看不惯这些东西吗?所以我就砸了。”
母亲说:“可只要不往客厅摆,摆你屋我和你爸没什么大意见啊!”
“我自己也嫌它们碍眼了!”
他说着,就到厨房里取了笤帚和撮箕,开始收拾残渣,之后用吸尘器吸地毯。
“妈来吧!”母亲从他手中夺下了吸尘器。看着母亲像大宾馆的年轻女服务员们一样熟练地在家里使用吸尘器,他内心的烦乱隐退了些,又被一种更大的安慰温存着。一九八六年,有几个当儿子的能够让自己的老母亲在家里使用吸尘器呢?他认为自己看到的是那么动人甚至那么富有诗意的情形。
“妈,我出去散散心。”
“去吧,兆麟公园有耍飞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