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对!什么年代了啊!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如今赶时代的姑娘们穿裙子还追求透、短、露呢!别讲一幅女人画了。比乡巴佬的新自行车缠得还严密,趁早甭画,甭挂!”
“是啊是啊,真正懂艺术的人,思想更要开放……”
两个人,喝着汽水,吸着香烟,望着“伟大的女奴”,“侃”得句句投合,越“侃”越来情绪……
小青工终于恋恋不舍地走了。也不知是舍不得他,还是舍不得“波琪儿”。
他仍独自坐在沙发上,瞧着茶几上的几个空汽水瓶,满满一烟灰缸烟蒂,攥扁了的空烟盒,复陷入一种百无聊赖的空虚寂寞中。小青工带给他的心理满足又带走了。无聊、空虚、寂寞更加显得咄咄逼人,如同看不见的棉絮。四面包裹着他,堆压着他。
只有“伟大的女奴”和他做伴儿。
他呆呆地望着她那侧卧在红毯上的一丝不挂的雪白**,心里痛苦万端地想小婉。将那美艳的光华四射的“伟大的女奴”悬挂在客厅,实现着他对小婉也是对女人的公开的堂而皇之的亵渎。可是他对自己缺乏了解缺乏认识缺乏研究的程度,正如他对女人从前和现在的观念一样肤浅一样愚昧。富足者的空虚与赤贫者的空虚是同样深刻的,前者有时甚至比后者来势更猛。抵御后者不过靠本能,而抵御前者却靠睿智的自觉。生活还没培养起他这种睿智,就将他拎着一下子扔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的富足者们的海绵堆上了。他觉得它很舒服,但未免有种不落实地的悬高感……
并且海绵堆也是能吞没人的。
“八十年代了,什么事儿都得有八十年代的派……”
他认为电业局小青工这句话对他颇有启发,值得细细咀嚼、回味、琢磨。
何谓八十年代的派?
何谓八十年代一个三十五六岁银行存着十四万元的光棍汉“倒爷”的派?
他迷惑得很。
八百八“大团结”在高级舞厅打败迪斯科,究竟算不算很来派呢?
三尺高的维纳斯和**裸的“波琪儿”摆在卧室挂在客厅究竟算不算很来派呢?
那个晚上从小婉那儿贼似的偷偷溜了,显然是太掉份儿太不够来派的行径啰?
这内心深处的羞耻无论如何得靠自己补救!
怎么个补救法儿呢?
和自己相比,小婉倒似乎应该说活得很来派了!不是吗?想跟哪个男人睡,就跟哪个男人睡。尤其值得尊重的是,她有一套坦率至极的原则!妈的就她那坦率劲儿,也堪称一派!
可自己呢?和小婉睡了两次还生怕别人知道!别人都不知道还自己跟自己良心上过不去!还揣着整整一千元到处寻找她,希望赎回个灵魂安宁!
妈的没谁日日夜夜监督着我过规规矩矩的正人君子的生活呀!妈的那个傲气十足的乐队队长才不会像我这么傻兮兮对小婉讲良心呢!她也许正因此反而认为那毛头小伙子比我强吧?刚才不就神吹海哨地骗了电业局那小青工一通吗?骗了又怎么了呢?他挺满足,老子也挺满足。不是怪好的吗?
八十年代,八十年代,老子在八十年代竟不知道该咋做一个爷们了!
他颇严肃地思想着。觉得八十年代真好比老太太哄小孩玩的那种叫“七十二变”的卡通画册:仙女的罗裙下露出两只狼爪子,大力神扭着俏村姑的腰,人参精的娃娃脸移到了孙悟空的猴颈上,都是未尝不可的事儿了!他坚定不移地认为起码和五六个男人睡过觉的小婉无可争辩地是个堕落的姑娘。可许多人并不这么认为,他们称小婉这类姑娘“现代派儿”。“派”再加个“儿”音,亲昵之中包含着暧昧的赞赏。小婉竟还对他这么说过:“如今呀,比我更加单纯的姑娘不多喽!”他认为自己已经堕落得快不能自拔了,可许多哥们儿嘲讽他连堕落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一次他们使他恼火了,受到蔑视般地庄严声明:“老子也睡过女人了!”结果他们哄堂大笑——意思是这也值得一提?二姐和二姐夫同时从北京出差,住在家里。二姐语重心长地劝他:“晓东啊,你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没出息了!”二姐夫却接过话去说:“没出息不怕,有入息就行!非得像咱们似的,光着屁股坐花轿才算出息吗?咱们一家三口,不是还住着一屋一厨吗?我看晓东够能耐的了!”二姐二姐夫都是六十年代初的大学生,正经八百的知识分子。可见如今连知识分子们对出息的看法也多么不同。他到北京去跑买卖,在二姐家做客,跟小婉年龄差不多的外甥女,将饭烧焦了。二姐生气地说:“这么大的姑娘了,饭都不会煮,将来谁娶你?”外甥女却振振有词:“妈你操心太多了,到时候生米已煮成熟饭了!”使他怀疑她也是个“现代派儿”。
当他的思想在所谓旧观念和所谓新观念的夹墙中感到走投无路的时候,便去喝酒。酒不能使他明白什么,但酒能使他糊涂。彻底糊涂的时候,两堵墙就同时倒塌了……
他离开了家,又打算到哪儿去喝个一醉方休。走出楼,见楼外台阶上,紧挨着坐在一起的是自己的老父亲老母亲。
他一下子站住了。
父亲抬头看着他。
母亲抬头看着他。
老父亲老母亲默默地看着他,都不说话。他们的目光中流露着仿佛被儿子抛弃了的悲凉。
他心里好不是滋味!
他掏出钥匙递给父亲:“爸,坐这儿干吗?回家坐沙发上多好……”
父亲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凝望着远处高空一座塔吊的铁臂,它吊着一块巨大的预制板,不知该往哪儿放似的……
他又递给母亲:“妈,你接着。一会儿和我爸家去吧……”
母亲的目光没从他脸上移开,但也不接钥匙。母亲的目光中包含着某种乞求,母亲的目光使他不忍迎视。
他垂了头,低声说:“那画,妈你找块好看的布先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