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三百就行,手头一宽松就还你。”
“拿去!不会催你还!”
他不会催人家还,人家自然也便不会主动还。天长日久,人家似乎忘了,他也矢口不提。二百三百的,哥们儿之间,好意思提吗?
“老弟,我想买台日本进口的彩电,听说以后不再进口了!百货公司的朋友给我留着一台呢,钱凑不足,不能取货。再拖,人家就卖了!”
“还缺多少?”
“缺半数呢,五百吧!”
“今晚到我家取!”
半夜三更,电话铃响了。
“严兄啊,我是小娜呀!我的车里多坐了一位客,让交通警扣住啦!他认识你。我说是你朋友他不信。你电话里替我讲讲情吧!嘱咐他千万别没收我执照哇!”
急切切娇滴滴的女性的声音。小娜?小娜是谁?一时竟想不起来。
“喂,你谁?小张啊!这么晚了还值勤?够辛苦的!对,那是我干妹子!哪里哪里,一回生二回熟嘛!以后用车找她就是了!没问题,收你的钱像话嘛!听说你二哥升交警大队长啦?往后我那些开车的哥们儿全得仰仗他多多关照呀!哈哈,你二哥就是我二哥嘛!”
清晨睡着正香,电话铃又响了。懒得接,响个不停,不得不接。
“是我。您是白科长?商业局又要整顿市场?跟税务局联合行动?您放心,我严晓东又没干过偷税漏税的勾当!那倒也是,行,行,一切听您安排!在哪请?佳宾楼?好,好。五六百元够不够上下打点的?您的话对,花点钱,免得被找出什么差错!上午我就给您送钱去!一切拜托您啦!真谢谢您替我考虑得周周到到的!”
这类时刻,他的网又使他感到骄傲感到自豪。许许多多的人毕竟是众星捧月似的活跃在他周围呀!
他也常觉得自己不但像蜘蛛更像一条蚕。日日月月年年吐丝吐丝吐丝赚钱赚钱赚钱。像蜘蛛也罢像蚕也罢丝是从肛门拉出的也罢从口中吐出的也罢反正丝就是钱钱就是丝他一旦没钱了便既不像蜘蛛了也不像蚕了既没有一张韧性的网了也没有保护性的茧衣了。那当然会成为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了。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过的将会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不愿朝这方面想,他不愿再变成这么一个严晓东。尽管那也许会在另一方面使他生活得比现在轻松些,尽管他已感到快被自己吐出的丝整个儿地一层层地严密地包缠起来了呼吸憋闷了胸膛窒息了。但他还是不愿做一个普普通通没他现在这么多钱的严晓东。或者说是没有足够的勇气与现在的自己令他厌恶了的自己分手。富足是一种负荷,穷困同样是一种负荷。前种负荷似乎使人丧失了许多生活的清心寡欲的乐趣,却又似乎使人获得许多奢侈的随心所欲的快感;后种负荷他曾亲身体验过,更会压死人的!
但更多的时候他暗暗承认自己是一个生活中的失败者。因为他的正直他的坦率他的光明磊落他的不卑不亢的品德和性格,一点一滴地被生活从他身上挤出去,仿佛挤压器挤压一只橙子。
“可是你何苦要去沾染那种女孩子的腥味儿呢?”守义像训斥自己没出息的弟弟似的训斥他,“你不是找不到老婆的男人嘛!你这家伙不正正经经地谈恋爱,偏偏拈花惹草!往后这种恶心人的事儿别找我来商议!”
“我,那天我喝醉了……”他只有用这句话替自己辩解。
听来是很有力的辩解。酒后无行,纵然法律也会宽恕些的。能骗得过好朋友,却骗不过自己。他那一天的确醉了,却没醉到不能阻止小婉当着他的面一件件脱光了衣服上床和他躺在一个被窝里的地步。如果他不乐意,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是强奸不了他这个七尺汉子的。他内心里深深地悲哀自己已开始变得虚伪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虚伪了呢?那是他自己也无法知晓的。和小婉比起来,倒是小婉显得多么的真实!自己是怎么样的她便让他明白她是怎么样的。有言在先,直来直去,她不替自己的行为进行任何辩解,她是言行一致的。起码给他留下了这么个印象。谁又能说这么个印象不是个良好的印象呢?
“秦川次郎”没敢告他。非但没敢告,反而托人过了个话儿给他,要与他重结哥们儿情义,要请他去“佳宾楼”大“撮”一顿。
“他人是地狱”——牢记了姚守义这深刻的教导,他不赴宴。
冒牌的日侨后裔又亲自给他打了几次电话。他每次一听出是那小子,便将电话挂了。
他又去找姚守义,问该不该去?
“去!干吗不去?”守义不假思索就鼓励他去。
“要是……要是他设的圈套呢?”
“你是说,他会不会召集了一帮人,狠狠揍你一顿吧?他没那胆量!他若有那胆量,早打上你家门啦!”
“要是……要是小婉也去了呢?”
“她是孙二娘?你怕她?”
“我……我怎么好意思再见到她?”
“她若好意思,你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样吧,我陪你去,给你保驾!再回一个条件,桌面儿上只字不许提那件事!瞧你垂头丧气的样儿!当年组织二十余万返城知青大游行的气魄哪去了?”
“好汉不提当年勇……”
掺杂着证明自己仍是好汉的意识,连守义的保驾也不需要了,他西装革履,租一辆“皇冠”小汽车“单刀赴会”。
“秦川次郎”并未请别人,还是小婉作陪。自然未提那件事儿。“秦川次郎”还是张口闭口“大哥”“大哥”叫得亲亲热热,小婉还是左一杯又一杯劝得殷殷勤勤。
酒肉穿肠过,“情义”心中留。他暗暗告诫着自己,也还是喝了个颠倒乾坤。
他要结账,“秦川次郎”岂肯?一向扮演吃客角色的“秦川次郎”,破例豪爽地甩出了八张“大团结”。
小婉从二楼像搀着自己的老父亲似的,一直将他搀到楼外,搀进了小汽车……
这一次比上一次喝得更多,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小汽车里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