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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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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离去了,撇下他孤零零地在新居。他从这间屋转到那间屋,在席梦思**四仰八叉地躺一会儿,在阳台上朝下面的街道望了一会儿,打开电视机看了几分钟,从冰箱里拿出瓶汽水喝了两口,听了一盘录音带。邓丽君在国内早已落红了。李谷一销声匿迹了。苏小明和朱明瑛据说是都到国外深造去了。眼下在这座城市最流行的是薛什么和张什么。这两位是何许人?他不知道。也听腻了他们唱的“请到我身边”和“告诉我”,听第三遍的时候就腻歪透了。他不想到他们身边,他们也根本不会高兴他出现在他们身边。如果他们高兴,那他得拎着一个皮包,皮包内装满了钞票,并且一开口就声明诚心诚意地将皮包奉送给他们。他这么想。他更没什么可告诉他们的。尽管他们哼哼唧唧地没完没了地唱告诉我告诉我告诉我……仿佛没人告诉他们点儿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了似的。然而他得买他们的录音带。为自己,更主要的是为那些熟悉他或想与他结交的人。他已然成为这些人经常的谈资。他得保证他们谈论起他的时候都觉得挺自豪,他明白自己不过就是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不在乎别人实事求是地看待他,但那些人在乎。很在乎。他们需要他的钱,更需要他是个值得他们结交值得他们称兄道弟值得他们经常谈论的“人物”,而非一般的一个走运的“倒爷”。他们因需要他的钱而更需要他是一个“人物”。花一个“人物”的钱和花一个“倒爷”的钱对他们是大不相同。

比如他请他们吃饭(他得经常想到这一点),他们会对他们的朋友说:“今天严晓东请了我!”

“哪个严晓东?”

“怎么,你不认识?就是晚报上介绍过的那个‘服装大王’啊!”

“噢……”

这一声“噢”中,得流露出敬意。

他们要的就是听到这一声“噢”时那种引以为荣的感觉。

归根到底,他是为了自己真正成为一个“人物”而非一个走运的“倒爷”做着种种的努力。或曰“拼搏”。这对于他太不容易了,太吃力了……

他又在海绵沙发上架着二郎腿坐了一会儿,望着“波琪儿”出神。

他并不觉得维纳斯有多么多么美。“波琪儿”算不算世界名画他根本不清楚。伟大的女奴——他和母亲一样百思不得其解。这幅油画,也并非出自名家之手。作这幅画的,不过是话剧团的一位四十来岁的美工。他要求人家给他画一幅世界名画,人家就给他画了这幅“波琪儿”。既然人家画了,他就没理由怀疑“波琪儿”不是世界名画。人家要五百,他多给了三百。即使不是世界名画,冲八百元这个价儿,也算世界名画了。客厅挂一幅八百元的油画,在这座艺术传统并不久长的城市,不是个“人物”,也算个“人物”了。人家见他大方,后来又主动给他画了两幅“抽象派”的。一幅是——白画布正中有一个黑点。他看不出所以然,“欣赏”了半天,还是看不出所以然,只好发问:“画的什么?”

“象征上帝的独一无二和上帝爱心的始终如一。”

“那幅呢?”

那幅白画布正中有两个半重叠的黑点。

“是结合的象征。是最初被逐到尘世中来的亚当和夏娃。是创世纪的**男人和女人。”

“想多少钱卖给我?”

“一回生,二回熟。上帝要你二百五,亚当和夏娃要你两个二百五。”

多一个黑点,多一个二百五。尽管都是神圣的点,尽管人家视他为财神爷,那也索价太高了啊!

可是据说对方被认为是很有天才的人。他当时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某时候某些人之被捧为天才,就正如某种虫子被称为百足一样,并非因为这种虫子果真有一百只脚,而是因为大多数人只能用眼睛数到十几。

他毫不考虑地回答:“算了吧,我讨厌黑点,喜欢红点!”

三十六岁的他,只有初一文化的他,至今并未能对艺术培养起怎样雅的趣味,没那份儿闲情逸致。有空儿他爱看金庸和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他从武侠小说里感受英雄主义——当然不是所谓革命的。《倚天屠龙记》《侠女恩仇记》《射雕英雄传》《雪山飞狐传》……见到就买。可是他得将书架上摆满一列列托尔斯泰、雨果、巴尔扎克、罗曼·罗兰、司汤达等等文学大师的小说,有的还是精装本。也是见到就买。他更得将什么《第三次浪潮》《爱与死的痛苦》《论存在主义》、弗洛伊德的系列书籍摆放在书架上最显眼的位置。以便某一天某一报社的某一记者又来采访他时,可以有根据地介绍他目前在看哪些书。而金庸和梁羽生是要被压在褥子底下的。几位热心的哥们儿正在促成报社对他进行一次“全方位的”“开放式的”采访,他不能辜负了他们。他们的热心是为他,归根到底还是为他们自己。

他差不多有三年没进过电影院门,却常常在晚上八九点以后去光顾某些半公开的一时说非法被查封一时又说合法被允许的放映录像的场所。为的是寻求到一点儿消遣,一点儿刺激。那些场所尽是些肮脏的地方。有些在潮湿的地下室。光顾那些地方的多半是小贩、青工、开口闭口互称“哥们儿”和“姐们儿”的社会的一群。他们的欣赏趣味超脱不了三个字:黄、惊、打。他们是一个松散的联盟,一个层次,一个社会圈子。

社会圈子形形色色。分高档的、中档的、低档的。仔细考察,许多人都是生活在不同的社会圈子里。脱离了形形色色的圈子,许多人便没法儿存在。他也是属于不依赖于一个圈子便没法儿存在的人。一个人的“独立自主”在今天,在中国,得有资格,得有条件。他还没那资格,也没那条件。钱并不能使一个人在今天在中国“独立自主”。何况他不是百万富翁,肯定这辈子也不会是;肯定这辈子也没条件没资格“独立自主”;肯定这辈子到死都得依赖于某一个圈子。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悲哀。

高档圈子他向往,也钻进去过。高档圈子里他无论如何也获得不到丝毫敬意。钱帮不上他的忙。他豪爽地挥霍钞票,仍感到自己比别人卑下,仍被别人视为丑角。不用谁暗示他,他自动退缩出来了。他明白了,他从骨头里就不可能属于这种圈子。这种圈子是极度文明的,连不要脸都是文明的。

低档的圈子里又有着太暴露的无耻、荒唐、堕落、疯狂。在这种圈子里他只要慷慨,倒是能颇受尊重。但他自己又无论如何也不习惯不适应这种圈子的乌烟瘴气。在这种圈子里,贪婪就是贪婪,丑恶就是丑恶,凶狠就是凶狠,不要脸就是不要脸。开诚布公地不要脸,襟怀坦白地不要脸,直截了当直言不讳地不要脸,不给文明留半点儿面子。

“大哥哎,你也该考虑考虑个人问题啦,三十五六啦!”

酒后,那个绰号叫“秦川次郎”的小子,打了一串响亮的饱嗝,一本正经地对他说。

是在谁家?他已记不得了。好像就是“秦川次郎”家,又好像不是。“秦川次郎”是结了婚的人,那一天他并没见到“弟妹”,而且“秦川次郎”家也不会住在郊区。

他喝醉了。没醉到瘫软如泥的地步也差不多了。“秦川次郎”好酒量。能陪他喝到这份儿上的人他服。

录音机开着。“秦川次郎”的“外甥女”,一个二十来岁的俊模俊样的姑娘,在迪斯科音乐中扭着丰满的腰肢,扭得好看。那一天聚在一起的没外人,就他们三个。“秦川次郎”将那姑娘介绍给他时说:“我外甥女。你叫她小婉吧!”

他当然不相信她是“秦川次郎”的外甥女。

“小舅,你别问人家不该问的!严大哥还用得着你操这份儿心吗?说不定有多少女人排队候选呢!”

小婉醉眼乜斜地瞧着他。一张嫩脸白中透粉,粉中透红,嘴角挂着天真无邪的笑意。

他说:“我喝多了……”想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却不能够,仿佛她那款款扭动的身体对他的眼睛产生巨大的磁力。

“没事儿,在这儿随便,你想怎么就怎么。到**躺会儿吧!”

“秦川次郎”说着,将他从沙发上扶起,架到了床边。

小婉停止扭动,爬上床帮着“小舅”,安置他平躺在床。

“小舅”吩咐“外甥女”:“你去煮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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