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姑低声说。她一直还称母亲“组长”。
那女人跪着一动未动,如同一具雕像。
“去说句话吧……”母亲将我朝“姐”床前轻轻推了一下。
我说:“姐,我看你来了……”
我觉得“姐”虽在“睡”着,却分明听见了我的话。我觉得“姐”的长睫毛似乎动了动,脸上也似乎呈现出一种微笑。
我获得了一种情感的慰藉。
目光一直望着“姐”,我蹑足退出房间,母亲也跟出了房间。
离开“姐”家我认为某件可怕的事儿正在过去。尽管可怕,然而确实在过去。
上帝做证,我怎么也没想到“死”字。因为在那之前,“死”字对九岁的我无异于一个生僻到我根本无须用到的字。
然而“姐”正是那一天早晨死的。
她家院子里,葡萄架前那一口深井淹死了她。
她的母亲疯了。
精神病院开来一辆车,几个穿白褂子的男人,七手八脚将那个曾经端庄典雅的女人塞入车内载走了。
那一天云如泼墨,雨下得大极了。
我病了。发高烧。说胡话。我觉得我在炕上躺了很久很久。仿佛那一年的六月不是那一年的六月,仿佛是第二年第三年甚至第四年的六月……
有一个傍晚母亲向我俯下身,瞅着我的脸,急急迫迫地说:“跟姐儿,跟姐儿,你好些了吗?你姐家的人又要搬走了,你总该去向小苇小芟告别一下啊!”
我目光恍惚地仰视着母亲,渐渐明白了母亲告诉我的是怎样的一件事儿。
我一骨碌爬起来,赤着脚跑出家门。
雨仍在下。
街上,“姐”家院门前,泥泞的路,碾出两行深深的轮沟。
我大叫:“小苇!小芟!……”
雨中死寂的一条街,不见一个人影儿。
那院子里,一切在雨帘之中,显得凄迷朦胧……
前年,我又回到我的母亲城一次,并怀着一种凭吊的心情,踟蹰于我家曾住过的那条街。
实际上它已不复存在。
一片居民新村使我感到极其陌生。所见面孔也全陌生。在这条街住过的人家,都不知迁往何处去了。
也许不能迁走的,仅仅是当年一个九岁的男孩儿,和一个十四岁的少女之间的故事。在“上帝”住过,“姐”一家人也住过的地方,一座塔楼拔地而起,恰十四层。我甚至不能断定那便是保留在我记忆中的那个院子所在的地方。如果是,钢筋和水泥,该把我童年的一段亲情也浇筑在地下了吧?并用一座十四层的塔楼镇住?
而我写出它,则纯粹是为了自己的心灵。
在一个人灵魂中扎下根的,必长出叶子。于读者,便是所谓“小说”了。
于我,却是心溃之血!
[1]俄语“мадам”的音译,即夫人、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