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之后,他竟自立自破,跨过那条白漆线敲她的房门。她打开门,见是他,真想立刻关上门,叫他吃闭门羹。但站在门口和他对峙了一刻,终于还是违心地将他让进了房间,不过表情冷若冰霜。
他开门见山,请求她教他跳舞。在他对她实行了那种保护措施之后,又向她提出这种请求,真是岂有此理,亏他说得出口!她当即拒绝。但他微笑着,心平气和地向她解释:他已和纱厂联络好了,要举行几次纱厂女工和煤矿工人的联欢会。当然,一切经费都由矿上出。他希望在这样的联欢会上,结成几对美好姻缘。
这属于无私的光明正大的动机。她勉强被他说服,板着脸教他跳起舞来。
“你也想在这样的联欢会上为自己牵成一条红线吗?”
“不。我好歹得会跳几步,必要时以身作则,起个带头作用。”
他虽然身材高大,却不笨拙。他学得很快,舞步稍稍熟练了些,便显出一种落落大方、潇洒自然的男子汉风度来。
他还交给她一项任务,负责当矿工们的“跳舞培训班”教练。不但要教会他们跳舞,而且要教会他们在那种“典型环境”中的礼节、谈吐。
联欢会的日期到了。那一天,参加联欢的单身汉个个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都将自己打扮得体体面面,分乘几辆大卡车,浩浩****地向纱厂进发。
联欢会开过几次,然而,矿长的希望却化为泡影,美好姻缘,一对没成,而且前景黯淡。姑娘们态度非常明确:联欢会尽可举行,跳舞也奉陪,交个朋友也并非不可以,但要想认真地谈情说爱,甚至居心叵测地要讨她们之中的哪一个做矿工的老婆,对不起,吹灯!
她想,有必要安慰安慰矿长。
他用那把煤精尺习惯地轻轻拍着手掌心,许久许久才说出一句话:“我第一次失败得这么惨!不知这一道我什么时候才能刻到这把尺上。”
看着一个非常自信的人当时那种沮丧的样子,她被感动了。
从那一天开始,她自认为了解他了。
放假了。她今天就要回到城里去,回家去。
她心里很乱,不知道下学期自己还会不会再回来,因为她当初来时,本没有长期留在矿区的打算。她可以来干一段时间,尽一点自己的义务,但要她把自己的一生全都交付给一个矿区,她总觉得不可思议。自己总算已经在这儿坚持了几个月,现在该让别人也来尝尝这滋味了。
但是,人的感情真是一种奇怪的东西。鲁滨逊在告别他所漂流的那个荒岛时,未必不对那个地方产生留恋之情。她不能欺骗自己,不能不承认,她对矿区产生了某种感情。她不是鲁滨逊,矿区也不是大洋中的荒岛,矿工们更不是愚昧的人。
矿工是真正的普罗米修斯。他们带给现实社会的,不仅仅是火种而已,一切文明的人们和自以为文明的人们所享受的全部社会文明,在某种程度上是建筑在他们漆黑的脊梁之上的。而这文明社会所回赠给他们的社会文明,却又微少得可怜。她相信,即使自己离开了这个地方,也绝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为了冬天房间里晚来几天暖气而诅天咒地。不,再也不会了。她会毫无怨言地为节约一块煤而少喝一杯开水的。
今天早晨,当她拎着提包走出宿舍楼时,没有经过院子门口的传达室,而是从一处木栅栏的缺口钻了出来。她带走了自己的衣服,拆下了那床新的软缎被面。她在被絮上留下了一张纸条,写明自己也许不再回到此地,请他——矿长,把被絮送给妮妮——那个秃头小女孩。从矿区到这个小火车站,她有意多绕了许多路,为了避开可能相遇的每一个人。
走着走着,她又想起那把煤精尺,如果用那把煤精尺来衡量现实生活中的每一个人,有几个会问心无愧?有几个会不感到羞惭?她感到自己的心是沉重的。
临近车站,她偶然一回头,忽然看见一个人匆匆地朝车站走来,一手抱着一个孩子,一手拎着一个大包袱。那是他!他抱着的是妮妮!她顿时心慌意乱,恨不得马上逃开或躲藏起来才好。
可是晚了,他已走近了,和她面对面站住了。
“是宿舍管理员告诉我你走了。”他说,“我按照你的委托把被絮送到了妮妮家。妮妮妈对你表示感谢,她不收,矿上不久前补助了她家三套被褥,所以我把它给你捎来了。妮妮也要来和你告别。”
他的语气竟那么平静,他一句惜别或挽留的话也不说。如果他说出一句挽留的话,不,哪怕流露出一点挽留的意思,她也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还回来!”可是他不。他为什么不啊?
妮妮用一种懂事的眼光瞧着她,怯怯地说:“老师,你是因为看不惯剃光头的女孩子才走吗?要不,等我的头发长得长长的能扎小辫的时候,我再去上学还不行吗?”孩子的眼睛热切地期待着她的回答。
他放下了妮妮,对妮妮低声说:“别说傻话了。老师就要走了,给老师行个礼吧。”那女孩恭恭敬敬地弯下腰去,再抬起头的时候,眼睛里漾着泪水。
远处传来了火车的鸣叫。他朝她走近一步,从兜里掏出他那把煤精尺。“送给你。这上面有一个标记是为你而刻的。”
她没有立刻接过它,不十分相信地看着他。
“真的。”他说。
她这才默默地接过那把尺,觉得它的分量更重了。想不到,她的价值居然也刻在这乌黑闪亮的煤精尺上。是标记着一个厘米,还是一个毫米?她突然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渺小得不配被他刻在这把煤精尺上。
“如果,你不再回来,你的工作关系和档案我们会转去的,请相信我。”
列车进站了。她拎着提包上了火车。他在车下将她的被絮递给她。她站在车门口,很想对他说句告别的话,却找不到合适的词句,只是呆呆地望着他,望着妮妮——自己教过的学生。
列车开动了,把他和妮妮抛在站台上。他们站在一起,妮妮扬起了一只小手。在她看来,他们多么像两个拼音字母“lí”——离!热泪突然涌了出来,她喊了一句:“我还回来!”列车驰远了。他们,肯定是没有听见她这句话的。
[1]煤精:又称煤玉,是低等植物与高等植物煤化的结果,其特点是质地细腻坚韧,黝黑光泽。煤精分两种,一种是高级煤,比一般煤轻;一种经过彻底石化,易于雕刻,加之非常罕见,其工艺品具有很高的收藏价值。
[2]掌子面:又称工作面、礃子面,坑道施工术语,民间称作“掌子面”,是采煤、采矿或隧道挖掘时用于向前推进的工作面。
[3]风镐:手持风动机具,在采矿或筑路中利用压缩空气,使镐头进行活塞运动,撞击并击碎物体表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