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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2页)

他在党委会上拍着桌子指着邢副厂长的鼻子吼:“我的话说得明明白白,市委做得对,我们才照它的办!是市委直接管着这个厂,还是我们管着这个厂?干吗有权不行使,非当跟屁虫?!”

老头儿原先在厂里有个绰号——“三爷”。这绰号挺准确。后来大伙儿不叫他“三爷”了,而叫“左爷”,也挺准确。时代淘汰着许多东西。绰号之被淘汰更新自然难免,符合规律。老头儿不在乎。“三爷”也罢,“左爷”也罢,都有个“爷”字,都包含着敬畏。“左”到令人敬畏,那总算“左”得值当。何况“大伙儿”是个笼统量词,大多数,许多,并非全体。

有人认为,“左”者都像老头儿那么个“左”法,倒也“左”得可爱,“左”得表里如一,“左”到了份儿上。谁都知道他“左”,他的“左”就无须提防。无须提防便不怎样可怕。

也有人认为,老头儿不“左”。老头儿自己从不想“左”也从不想“右”。老头儿根本不考虑什么“左”啦“右”啦的。他自有他的道理:“什么‘左’啦‘右’啦的!‘左’怎么啦?‘右’怎么啦?好比江中一条船,谁摇橹谁都得一左一右地晃橹把,船才行着。我是坐社会主义这条船的,不是特等舱,也是头等舱。管那么多干什么!反正让我知道船行着,我心里就踏实了!左就左会儿,右就右会儿嘛!”

姚守义挺同意后者们对老头儿的看法。也挺同意老头儿的“左右观”。并且有着比老头儿更超脱点儿似乎就更深刻点儿的看法。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政治在中国人中画了一道严峻的白线,结果是产生了二百来万“右派”。当时洋洋五亿之众的人口,二百来万不算多,所以叫作“一小撮”。“**”,政治又将那道白线重重地涂了一次,结果是几乎每一条街道都有某些家庭的某些人因某种政治罪名被划到了白线右边儿,很不算少,但还是叫作“一小撮”。中国人的恐“右”心理是有历史缘故的,因而中国人的本能的自卫经验是“宁左勿右”。“左”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向来是跟“革命”连一起的。过“左”无非是太“革命”的意思。仅仅由于害怕被政治划到“右”边去,太“革命”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一旦被那道严峻的白线划到右边去,下场大抵也够悲惨。吸取经验教训的人便自然而然多起来。“宁左勿右”便成了中国人的保身哲言。一代人告诫另一代人,教会另一代人。八十年代,中国人痛定思痛,对历史“反戈一击”,批“左”恨“左”声讨“左”笔伐“左”更是自然而然的。在这么一种历史趋势之下,“左”虽仍不失为保身哲言,但在大多数人中臭了起来。如过街老鼠,没到人人喊打的绝境,也可以说到了人人鄙弃的地步。中国人又自然而然地由一向地恐“右”转变为过于敏感地恐“左”了。恐“右”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恐“左”也是社会的病态现象。正如血压高血压低都是病一样。而“左”与“右”,大抵又体现在官场的权力角逐方面,或曰“路线之争”。而一般老百姓眼中心里,没那么多“左”也没那么多“右”,更普遍区分的还属是非问题。老厂长维护本厂通告“立而不废”这件事,曾被他用手杖挡在厂门外的那帮男女小青工背地里咒骂他“左癫疯”。邢副厂长竟也每天站立在柞木烫字的两块牌子前,做出思想开明受到极“左”压制而无可奈何的苦笑,借机向人们表现他的心是与极“左”分道扬镳的,就真是有点儿他妈的了。偏偏他周围还有些人专门为他的虚伪捧场。

“邢副厂长,有何感想啊?”他们巧妙地为他提示进一步表现的铺垫台词。

“唉!”他撇撇嘴,摇摇头,耸耸肩。似乎内心曲衷尽在一个“唉”字。

这样恰到好处。再多表现,就“过戏了”。他深谙分寸的艺术。

还有些人,明明是赞同老厂长的,却非要说些不赞同的话:

“什么年代了啊,还左一条右一条限制青年们的自由?”

“就是。解放前这个厂的资本家也没立过这么多条规矩啊!”

“这老头儿的‘左’那是没治的,天皇老子也管不了。让他带着花岗岩头脑给马克思喂马去吧,看马克思欢迎他不!”

他们的自我证明,基于做人的非常可怜的投机心理——仅为博得男女小青工们的好感,便心满意足了。

八十年代,什么都分档次,投机也分。

姚守义尽管变得圆通了,但这太可怜太低下的投机,他还是不屑于为之的。他厌恶那些人如同厌恶活跃在他脚趾缝中的霉菌和散发着难闻臭味的污垢。他常常需要十分努力才能掩饰起对那些人的厌恶。八十年代,那些人是愈来愈多了。厌恶他们,也得和他们在同一片蓝天下活着,朝夕相处。他们包围着你,一重又一重。你觉得他们口中呼出的气都是令人作呕的。但你得习惯,你不习惯,则不是他们的错,是你的错。他们因为众多,一个个便不觉得自己羞耻,更不认为自己可怜。他们因为众多,则似乎就有权讥笑你的公正心,显得可怜的倒反而是你自己。“人都是自私的”,投机也便有了哲学方面的托词。所以你的公正心,在他们看来,与他们一样,也是一种自我证明自我表现。谁会相信你那自我证明自我表现之目的,没掺杂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成分呢?

姚守义从来不敢轻易表现自己良心中那点儿公正。因为他感到许多人希望将磊落与卑鄙,崇高与低下,坦白与虚伪,无私与有私放在中国的现实生活这口千年老汤起沫冒泡的大锅里一块儿煮,还要指着蒸蒸沸汽理直气壮地说:“你闻闻,不都一个味儿吗?”。

叫你怎样回答?

他时常难免颓唐地想:妈的,这时代对于人的卑鄙、低下、虚伪、自私和种种的投机心理,太他妈的容忍了吧!就算同属表现吧,中国人总该努力表现好的方面啊!

一天,不知是谁,将一只死鸡倒挂在那块柞木烫字的木板上。许多人围着瞧,许多人传递着会意的笑。都在以表情和一句比一句放肆的言语证明自己对于“左”之受到作践格外开心。

他气愤不过,强压住火不说什么,默默将死鸡摘下,像抡链球似的,抛往路对面的垃圾堆。

大概他当时的脸色十分可怕,谁都不吱声儿。过后他知道,有些人骂他:“‘左爷’没儿子,这回准有干儿子可认了。”

他本想找那些家伙打一架,满厂绕着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没找到,气也消了。“犯得着吗?”——这种处世哲学安慰了他。

技术科新分来一个大专毕业生,据说很有点儿新思想。厂里的一伙儿小青工,将那小子尊为“精神领袖”。连本车间的几个“小老弟”,午休也开始往木料仓库去,那儿是“新思想”的讲坛。接受了几次“新思想”的熏陶,“小老弟”们变得“深沉”起来,动辄开口道:“‘眼镜’认为……”或者“这个疑问得去请教‘眼镜’……”

怎么样个人物会有如此的魅力?他也希望接受接受“新思想”的洗礼,就也到木料仓库去了一次。蹲在一个角落,一边吃饭,一边侧耳聆听那“新思想”的布道者一套儿一套儿的“新思想”。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为什么这话流传千年?因为是哲学!孕妇肚子里的胎儿都是自私的。孕妇吃了胎儿不愿吸收的食物,胎儿就给孕妇来了个让你呕吐!才不管妈不妈的呢!”

众人哄笑。

他也默默地笑了。深入浅出,这是讲道理的学问。他自己这门儿学问不太行。

“自私是一种权利。至高无上!我就自私,这没什么可耻的。为了我的利益,拿别人脑袋换一支香烟,我不会犹豫的!别人也可以这样对待我嘛!别人也有同样的权利嘛!社会这样朝前发展。弱者就渐渐被淘汰光了!你保不住你的脑袋,你活该!你被淘汰天经地义!这样人种就强化了!必将达到一个强者的未来。那才真正是人类的理想王国!”

这话使他听了很逆耳。侃侃的语调充满着毛骨悚然的冷酷。人类的未来假如是那么一幅图画,他真有点儿为自己的子孙后代担忧。拿别人的脑袋换一支香烟若是权利,而且至高无上,人吃人不是也没什么了吗?

妈的,怎么这样的些个人都那么恬不知耻地坦率呢?他又有点儿想不明白了。妈的!时代确实变了,恬不知耻的人变得如此坦率,还保留着点儿羞耻心的人大抵又变得虚虚伪伪暧暧昧昧!

“那……人也不一定全都是自私的吧?比如……比如江姐、许云峰、黄继光、董存瑞……这些英雄?怎么说?”

一个声音,犹犹豫豫地,吞吞吐吐的,缺乏自信地,不好意思地提出异议。

他停止吃饭,抬头朝“精神领袖”望去。望不见“领袖”的脸,“领袖”的脸被众多“信徒”的后脑勺包围着。

“哈……”嘲讽的一声,显然是“领袖”发出的。“哈,我猜到你们有人准会提这类愚不可及的问题!你看过《红岩》?”

“没,没看过……”

“看过就大大方方地承认看过嘛,别不好意思!”

仿佛《红岩》是黄色手抄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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