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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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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哥哥拿起了那被父亲敲过的油光的木梆。这是经过哥哥请求,区民政局批准才获得的权利。哥哥挑起了养活自己也养活弟弟的担子。

一天早晨,哥哥没按时醒。弟弟却醒了,悄悄爬起,悄悄穿好衣服,悄悄溜出了家门。

他要替哥哥赶一次脏水车。

那匹老马刚拐进一条小胡同,一蹄踏在冰上,猝然跪倒。

沉重的车辕压断了他的一条腿。

不负责任的医生,将他的断腿接得过于草率。石膏拆掉后,他成了一个“颠脚”。

又过了不久,哥哥不得不撇下他到北大荒去了。

他从哥哥手里接过了木梆,每天清晨颠着一只脚,敲着梆子,一步一跛地跟随在拉脏水车的老马旁。

每天夜晚,当他熄了灯,孤独地躺在炕上后,想到自己将可能一生都成为那辆脏水车的一部分,他就对人生陷入了绝望。

他开始抽烟了。

二十四元的工资,一半吃到了胃里,一半吸到了肺里。

每次将脏水车赶进下水道总口,他都要蹦到车辕上半坐着,一手紧紧扳住车闸。那是一段很陡的下坡路。冬天,路面的雪被一天往返两次的脏水车轮碾压得很实很滑。路尽头有一排七倒八歪的木栅,越过木栅是十几米高的石垒的断壁。脏水车在木栅前掉转,脏水就从那里像瀑布般泻下,与全市下水道的脏水汇在一起,形成一条污秽的浊流,缓缓地淌向远处。脏水结成的黑色的、浑黄的、深褐的或浅紫色的冰,相间相衬地悬挂在石垒的断壁上,如同人工合成的水乳石。

一天,当他又像往常一样蹦上了车辕,控制着脏水车向下滑时,他心里骤然萌生了一个念头,要与脏水车与那匹苟延残喘而又不堪重负的老马一块儿报销。

他放开了紧扳车闸的那只手,闭上了眼睛。他觉得自己好像坐在一辆雪橇上,耳畔风声呼呼……

完全是人的希望生存的本能拯救了他。他猛地睁开眼睛,俯下身去扳车闸,却一头从车辕上栽了下去。

他抬头看见了脏水车怎样疾速地推着那匹老马,撞断木栅,从他眼中隐去了,他也听到了一种破碎的声音……

他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了木栅前,但见车厢已摔为几片铁皮,浊流中露出半个马头和一条马腿……

他自己制造的这场惨剧,使他失业了。

于是某些街道干部觉得有义不容辞的职责动员他“上山下乡”。

他说:“我算病残青年你们不知道吗?”

他们回答:“贫下中农照样会欢迎你的!你如果都上山下乡了,对那些泡在城市的青年不是更能起带头作用吗?”

他拒绝起这种带头作用。他并不怕艰苦,只想要与什么东西对抗。他能够对抗的唯“上山下乡运动”而已。

城市,你还记得当年那个闻名全市、绰号“半导体”的颠足青年吗?“半导体”不广播革命歌曲也不广播“最高指示”,“它”只充满血腥的传布斗殴新闻。“它”对那些以争雄斗狠为常事的流氓,具有不可轻视的威胁性。在一般青年中,“它”是传奇式的可畏的一方悍霸;在普通市民中,“它”造成恐惧。

这颠足的青年,在那个动乱的年代中,终于自以为寻找到了体现自己尊严和回击别人欺辱的方式——暴力手段。

他用一株小榆树制作了一根手杖,不是为了助行,而是当成武器。与人打架时,出其不意地倒挥起手杖,钩住对手的脖子,猛力将对手钩倒,然后用手杖痛打。

他不怕死。不怕打死对手,不怕被对手打死。他是个亡命徒。只有每个月收到哥哥从北大荒寄来的汇款单那一天,理智和人性才归复,像鸟儿归巢。但归复是短暂的。有时延续一整天或几天,有时仅仅是片刻的忏悔,瞬间的灵魂不安,又会被新的挑衅和报复的欲念所燃烧。他所进行的种种挑衅和报复,体现着对生活本身、对整个社会的盲目的挑衅与报复。他在种种挑衅和报复之中,获得心理上精神上的快感,获得超乎正常人的非正常的病态体验。他像一颗火药充足但无定时器的炸弹,随时预备自我爆炸,同时炸死他人。

在哥哥每年探家的日子里,他才是安宁的、温良的、本分的,判若两人。甚至不出门,整日待在家里,变着样给哥哥做好吃的。并且预先警告他的兄弟伙,在那些日子里,不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许登门去找他。邻居们惧怕他,谁也不愿多事向他的哥哥讲他什么。

有一年哥哥回家探亲,他却被押在监狱里。

哥哥带着母亲的骨灰盒去探监。

隔着铁栏,哥哥给他跪下了,举着母亲的骨灰盒,盯着他,对他说:“咱们老郭家,在城市里的人,只有你一个了。谁提到了你,就是提到了咱们老郭家。难道父亲给咱们家造成的耻辱你还嫌不够吗?你今天对着我,也对着死去的母亲发誓,出狱后要改邪归正!否则,我以后永远不再回到城市里来了……”

望着哥哥,他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木梆声,又听到了纺车转动的嗡嗡声……

跪着的哥哥,脸上没有苦口婆心的表情,没有哀哀劝导的神情,没有乞求,没有愤怒,没有悲伤。甚至,也没有希望。任何一种表情都没有,一张“空白”的脸。

他完全看得出来,哥哥心里是有准备不再回到这座城市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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