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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 母 亲(第14页)

我坚持要看。母亲只好解开了衣襟——母亲干瘪的胸脯上有一大片未愈的烫伤的溃面!

我的心疼得抽搐了。

我不忍视,转过脸说:“妈,我不能让你这样走!”

……

母亲走了。带着一身烫伤。失落了她的假牙。留下的,是母亲的临时挂号证,上面草率的字写着眼科医生的诊断——已无手术价值。

今年春季,大舅患癌症去世了。早在一九六四年,老舅已经去世了。母亲的家族,如今只活着母亲一个女人,老而多病,如同一段枯朽的树根。且仍担负着一位老母亲对子女们的种种的责任感。那将是母亲至死也无法摆脱的了。

我想我一定要在母亲悲痛的时候回到母亲身旁去。我想如果我不去就简直太浑蛋了!

于是我回到了哈尔滨。

母亲更瘦更老更憔悴了。真正的就好似根雕一个样子!

母亲面容之上仿佛并无悲痛。那一副漠漠然的神态令我内心酸楚。母亲其实已没有了丝毫能力担负她的责任和使命了呀!母亲好比是一只老猫,命在旦夕,只有关注着她的亲人和儿女们,然后从这个世界上平平常常地死去的份儿了!母亲她苍老的生命大概已完全丧失了体现她内心悲痛和怜悯之情的活力了吧?

在四弟的家里,只有我和母亲两个人的时候,母亲强打起她最后的尊严,语调缓慢地对我说:“听着,妈和你爸从来没指望你当什么作家。你既然已经是了,就要好好儿地当。妈和你爸都这么大年纪了,别在我们活着的时候,给我们丢脸……”

那一时刻,我真想给母亲跪下,告诉母亲,我会永远记住她的话……

母亲对我已无他求。

“不会干别的才写小说”——这一句话恰恰应了我的情况。

在这大千世界上我已别无选择,没了退路!

母亲,放心吧。我记住了你的话,一辈子!

……

若有人问我最大的愿望是什么?我会毫不犹豫地回答:将我的老母亲老父亲接到我的身边来,让我为他们尽一点儿拳拳人子的孝心。然而我知道,这愿望几乎等于是一种幻想、一个泡影。在我的老母亲和老父亲活着的时候,大致是可以这样认为的。

我最最衷心地虔诚地感激哈尔滨市政府为我的老父亲和老母亲解决了晚年老有所居的问题,使他们还能和我的四弟住在一起。若无这一恩德降临,在我家原先那被四个家庭三代人和一个精神病患者分居的二十六平方米的低矮残破的生存空间,我的老母亲老父亲岂不是只有被挤到天棚上去住吗?像两只野猫一样!而父亲作为我们共和国的第一代建筑工人,为我们的共和国付出了三十余年汗水和力气。

我的哈尔滨我的母亲城,身为一个作家,我却没有也不能够为你做些什么实际的贡献!

这一内疚是为终身的疚惭。

对于那些读了我的小说《溃疡》给我写来由衷的信的,愿真诚地将他们的住房让出一间半间暂借我老母亲老父亲栖身的人们,我也永远地对你们怀着深深的感激。这类事情的重要的意义是,表明我们的生活中毕竟还存在着善良。

母亲呵,您也要好好儿地活着呀!您可要等啊!您千万要等啊!

求求您,母亲!

母亲呵,在您那忧愁的凝聚满了苦涩的内心里,除了希望您的儿子“好好儿地”当一个作家,再就真的别无所求了吗?

……

**雨是停歇了。瘦叶是静止了。这一个孤独的日子,我想念我的母亲。有三只眼睛隔窗瞅我,都是那杨树的眼睛。愣愣地呆呆地瞅我,瞅着想念母亲的我。

邻家的孩子在唱着一首流行的歌:

杨树,杨树,生生不息的杨树,

就像妈妈一样,

谁说赤条条无牵挂?

……

由我的老母亲联想到千千万万的几乎一整代人的母亲中,那些平凡的甚至可以认为是平庸的在社会最底层喘息着苍老了生命的女人们,对于她们的儿女,该都是些高贵的母亲吧?一个个写来,都是些充满了苦涩的温馨和坚忍之精神的故事吧?

我之愀然是为心作。

娘!

遥远地,我像山东汉子一样呼喊您一声,您可听到……

[1]支光:支光为民间对功率的一种说法,一支光=1瓦特。

[2]葛列高利,苏联作家米哈依尔·亚历山大维奇·肖洛霍夫创作的长篇小说《静静的顿河》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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