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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3页)

某些小伙子私下问刘大文:“大文,你坦白告诉我们,到底是恋爱幸福,还是结婚幸福?”他非常严肃地思考了一番之后,很自信地回答他们:“幸福是一种感觉,是别人无法体验到的。恋人和醉汉是同一类人。而结婚呢,好比你潜到了爱河神秘的水底!男人女人要结婚,是因为他们彼此爱到了恨不得让自己变成爱人身体一部分的地步!你们都还不想结婚,证明你们都还没有爱到我们这份儿上,继续爱吧!”

幸福和寻欢作乐是同父异母的两姊妹。人性与好女人生出了幸福;人性与坏女人生出了寻欢作乐。幸福的男人与一个好女人结为伴侣便会感到终生幸福;不幸的男人与一百个坏女人厮混也总归还是不幸。北大荒没有寻欢作乐的场所和条件,刘大文和他的爱妻沐浴在很清苦又很清丽的幸福之中。如果有谁以为他们整天都可以无忧无虑地手携着手,互相依偎着逗留在小河边,漫步在白桦林,伫立在山顶上,那就大错而特错了。他们要在冬季里每隔几天就上山砍一次柴,然后将木柴用小爬犁从几十里外的大山深处拖回家中。他们每年秋季都要抹一遍房子,扒一次炕洞。他们春季夏季还要精心侍弄自留地,保证自己有足够吃一冬的萝卜、土豆和白菜。还有其他许许多多没结婚的知识青年们不必操心的事。在北大荒要维持一个小家庭的正常生活,可绝不像给表上弦那么简单那么容易。也许正因为生活是清苦的,他们才尽心尽意地培育着他们的幸福,如同在瓦盆沙土中培育一株娇贵的小花。

有一个星期天,他和妻又上山砍柴,天黑了才回到家里。刚吃过晚饭,他便疲劳得一头躺倒睡去了。第二天早晨,不是妻轻轻推他,他还醒不过来。他睁开眼睛,见妻已穿好了衣服,斜坐在炕沿上,瞅着他,戏谑地说:“未来的大歌唱家,今天想旷课呀?”

他翻了个身,嘟哝道:“还没睡够呢,今天算了吧!”又闭上眼睛,要继续睡。

“那可不行,起来,起来,大懒孩子!”妻不停地推他。

他围着被子坐了起来,打了一个大哈欠,忽而想到了一个长久以来想要对妻提出的问题,便问:“你这么下功夫地指导我,是不是真希望我将来能成为一名歌唱家呀?”

妻回答:“要是有那一天,多好呀!”

妻的话令他格外认真起来,又问:“要是永远不会有那一天呢?”

妻回答:“我相信,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好运气迟早会向我们招手的!你的嗓子先天条件好极了,你才二十七岁,咱们还可以耐心地期待十年啊!三十七岁正是歌唱家的黄金时代!”

他什么话都没有再问,什么话都没有再说,默默地穿好衣服,牵着妻的手走出了家门。

那一天,他终于明白终于理解了,歌唱已成为他们生活中不可缺少的维他命。那一天,他暗暗下定决心,为了实现妻对他的希望,他要耐心地期待着好运气……

不久,妻怀孕了。

妻的腹部已经明显地鼓大了,每天早晨还要陪他走出家门去幽静处练声。为了让妻能够多睡一会儿,他每天天不亮就悄悄爬起来,丝毫也不敢惊动妻子,无声无息地独自走出家门。唯恐妻醒了会起来去寻找他,他将门从外面锁上。

妻是在团部医院里生下一对双胞胎女儿的。

接产室并不隔音。他在外面听到了妻一阵阵痛苦的喊叫,他以为妻肯定活不成了,几次发疯般地往接产室里冲,都被勇敢的护士像拦一头狂暴的野牛似的拦住了。那一天他把女人生孩子这种事至少诅咒了一百遍。

他被允许走入产妇病房后,见妻脸色苍白,冷汗将头发湿得像刚洗过没擦干似的。当着两个女护士的面,他心疼地捧住了妻的脸,说:“我真是害怕极了!我以为你活不成了!”

妻柔弱无力地用双手轻轻推开他,娇嗔道:“还有脸说呢,是你把我害苦了!”

两个护士哧哧地笑起来。

她们走入婴儿室,一人抱出一个哇哇哭叫不止的小东西给他看。

一个护士还揶揄地说:“快瞧瞧吧,你这当丈夫的值得自豪啊!别人得千斤,你得两千斤,‘过黄河超纲要’啊!”

他将脑袋扭向了一边,不看。

他心中暗想:为了你们这两个小东西出世,你们的妈妈险些活不成了!

孩子的诞生,给他们的生活增添了许多乐趣,也使他们为小家庭的生活更操劳了。妻不得不自行解除了音乐指导教师的义务,担负起了一个年轻母亲的种种职责。他也不得不从妻身上匀出一半的感情一半的爱,平均分配给两个一模一样,连他和妻也很难辨别姐妹的女儿。

妻的话少了,笑少了,活泼少了,再也不唱歌了。偶尔一唱,唱的也是中国或外国的摇篮曲。低低地唱,轻轻地哼。更多的时候,则是匆匆忙忙、急急切切地做这做那。一个婴儿,足以使一对初做父母的年轻夫妻的生活颠倒。两个婴儿,足以使他们的生活颠来倒去。双胞胎女儿并不像串联电路。一个渴,一个却饿;一个酣睡,另一个啼哭。刚刚拍睡了啼哭的,酣睡的又醒了,哇哇发出某种讯号。妻忙乱起来的时候,仿佛一位转动了十几个盘子的冒牌杂技演员,顾此失彼,手眼不一。有时候他们什么事也干不成,一人怀里抱着一个女儿,并肩坐在炕沿上,晃着身子低声合唱摇篮曲,合唱往往由于裤子被尿湿了才得以停止。

连队没有托儿所,妻不能出工干活了。四口之家,仅靠他一个人的三十七元工资维持。妻的奶不足,两个孩子常饿得啼哭,而奶粉又是很难买到的。连队没养奶牛,他每天都要跑到八里地外的另一个连队去买一次牛奶。他不能让房顶漏雨了,墙壁透风了,炕洞堵了,柴不够烧了,自留地荒芜了,也不能不参加各种会:大批判会,政治学习,团组织生活。在各种名目的联欢会上,唱歌仍然是他义不容辞的事。

妻用默默的、无言的温情抚慰着他们艰难的小家庭。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的性格变了。他不再是一个内向的人,他变得在妻面前极爱说说笑笑嘻嘻哈哈了,耍贫嘴,出洋相,学着插科逗哏,并不出色地扮演一个无忧无虑、快快活活的乐天派角色。甚至往脸上抹锅底灰,翻穿着皮袄,装作一只大狗熊,从地下跃到炕上,从炕上扑到地下。为了什么?为了从妻的脸上看到由衷的欢笑,看到从前那种少女般的天真烂漫的光彩。

妻是曾被他逗得咯咯笑过,后来就任他怎么逗也不笑了。有一次就哭了。

“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了啊!”妻泪眼汪汪地瞧着他,伤感地问。

“我……我是想逗你开心……”他讷讷地坦白自己的动机。

“可我……真不想看你变成这样……”

“那……我……再也不这样了……”

可是原先的性格已经复归不到他身上了。他从一个很内向的人变成了一个活宝,却不能从一个活宝再变成一个内向的人了。

他感觉到他的生活需要耍贫嘴和出洋相,也如同生命需要维他命一样。在人前,他愈来愈是一个活宝;只有在妻的面前,他才能够努力做到像原先的他,妻所习惯了的他。有时候他甚至连自己也搞不明白了,究竟哪一个他才是真实的他?哪一个他才是伪装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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