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中产生了一种激动,一种类似他对老伴偶尔才会产生的感情上的激动。他禁止不住自己,张开了双臂,将身子紧紧地贴在楼体。那一瞬间,他仿佛觉得,是它——这岿然耸立的楼体,更主动地朝他移近了。啊,老伙计,莫非你竟认出我葛全德了么?是啊是啊,你怎么会认不出我呢!他像一个和布娃娃说话的小女孩似的,喃喃自语着。他那双布满老茧的大手,亲切地抚摸着楼体,抚摸着突凸坚钝的石面的棱角。
他的指尖,顺着水泥石缝划动着。他分明感觉到,一股冷飕飕的电流似的物质,通过他粗糙的指尖,遍布了他的全身。这感觉到的什么东西,是具有能量的,一传到他身上,他身上的每一条肌肉,每一块骨头,都顿时强壮了,坚韧了,注满活跃的生命力了。他倏然感觉自己高大起来,感觉自己返老还童,又是一个中年的背阔腰圆的山东汉子了。啊老伙计,老伙计,难道我当年曾给予你的,你此刻是在偿还我吗?他心中默默叨咕着,同时他那张胡茬如刷的老脸,慢慢贴在了冰凉的石面上……
一辆自行车朝这里奔来,骑车人在远处就发现了他,一直看着他。
骑车人在他身边刹住车,跳下来,非常意外地叫了声:“爸爸!”
他缓缓转过身,见是他的大儿子葛玉明。
“爸爸,你怎么还没回家?”葛玉明好生奇怪。他今天到水泥厂去为施工队联系业务,还不知道施工队下班前发生的事。
“没赶上末班车。”葛全德含糊地嘟哝一句。
“爸,我用车推你回家。”儿子搀扶着他坐到了自行车的后座上。在儿子的搀扶下,他重又意识到了自己的衰老。
这父子俩一路无言。
快到家时,葛全德才开口问道:“玉明,你常看报,常听广播,你知道不,四化得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儿子没有回答。
“十年,能么?”他又问了一句。
儿子还是没有回答。
“十五年呢?”语调中充满了一个老年人小孩般急切的希望。
儿子终于摇摇头。
“二十年呢?”
儿子又摇摇头。
“二十……五年呢?”语调轻微得刚刚能让儿子听见。
儿子在父亲的一再追问下,不得不回答:“爸,报上说了,四个现代化的全面实现,起码需要五十年的时间,几代人的努力……”
当父亲的得到这样的回答后,便不再问什么。
又走了一段路,葛全德开口说:“玉明,我要嘱咐你一句话。”
儿子说:“爸,我听着。”
“你把车停下。”
儿子把车停下了。
“你走我跟前来。”
儿子支好车,顺从地走到他跟前。
葛全德瞅着儿子的脸,说:“玉明,有些人不要等到五十年,他们的生活早就四化五化地化上了。还有些人,不信服四化了,只信服自己往口袋里搂钱的能耐了。爸没这份能耐,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没给你们积攒下一个钱。爸这心里,老觉着对不起你们。四化五化上了的,咱们别眼气人家,眼气也没用,气的是咱自己。你不是对我讲过,报上说要使一部分人的生活先好起来么?排队买东西还有个先后呢,人家排在了先,咱排在了后,咱们认了!别人不信四化了,随人家信服搂钱的能耐去。可咱们还得信服四化,咱们不信服四化,咱们就什么指望都没有了,什么盼头都没有了。没了盼头,活着跟猪狗有什么两样?指望着这个盼头,咱们就得为四化干啊,咱们得为自己干啊!咱们不干,巴望着那些已经四化五化了的人为咱们干么?就这话,你今天给我牢牢记住了。你要常对玉龙和秀娟说,他们如今长大了,我的话不爱听了。兴许你对他们说,他们还能听得进。爸呢,老了不中用了,爸明摆着盼不到那一天了!可爸对得起这个国家,一辈子的力气都为这个国家了……”
葛全德说不下去了。他哽咽了。
在路灯的映照下,儿子发现,父亲早已老泪纵横。父亲长满了络腮胡子的脸,挂着一颗颗泪珠。泪珠悬挂在胡茬上,闪闪发光。
“爸……我记……”
葛玉明觉得自己的父亲是那么可敬,又那么……可怜。他心中充满了一个儿子对父亲的同情和怜悯。他想说一两句光明的话安慰父亲,可是他寻找不到一句这类话。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冲动地搂住了父亲坐在自行车后架上的瘦小的身子。
在这一个深夜,在光华街上,葛家父子抱头哭了一场……
当他们消失在高楼后面,拐进自己家住的小胡同口时,葛秀娟正站在昏暗的胡同里唯一的路灯下等他们。
“爸,哥,你们怎么才回来?我都到大马路上接过你们几次了!”
秀娟把父亲从自行车上扶下来,神秘地凑近父亲的耳朵说:“爸,告诉你一件高兴的事儿,我分配工作了,在商业局的托儿所,当阿姨!……”
她眸子里闪耀着极其兴奋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