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内衣兜掏出一卷钱点数,一半是很旧的角钱。
男员工:“还不走?又数钱干什么?”
瘦老头:“我得寄十元钱……”
男员工不耐烦地朝他瞪眼……
天黑了——瘦老头回到了他的道班房;道班房没接上电线,没电灯,只有一盏马灯。
瘦老头划火柴点亮马灯——在马灯的光晕中,瘦老头一手握成拳,顶着胃部,表情痛苦;另一只手从邮件纸箱里取出一小袋榨菜,咬住边沿,撕开小袋,将整袋榨菜倒入口中……
他那只手将空了的塑料袋紧攥着,小臂横在桌上;他的额头伏在小臂上了。
“嘎嘣嘎嘣”一声一声嚼榨菜的声音,听来令人揪心。
林间少见的一处平坦之地,在小河边。这里原本也长着些粗壮的大树,但已被伐倒,不知为什么,却没被拖走,都腐朽了,留下些高高矮矮的根桩。河上架了座简陋的、没护栏的桥。而对岸是山脚,生长着一片白桦林,新叶翠绿……
瘦老头跟随着孩子们走来,问:“为什么非到这里?”
吕鹏严肃地:“在这里不容易被别人发现,我们倒不在乎什么,是为你好,明白不?”
瘦老头:“明白了。”
范晓鸣:“而且这里有坐的地方。如果你不愿意,咱们也可以再到别处去。”
瘦老头:“愿意。我喜欢这儿。”——将夹着的纸板邮箱交给范晓鸣,环顾四周,又说,“真是一处美好的课堂。”
孩子们纷纷在树桩上坐下,期待地望着他。
瘦老头:“先讲语文还是先讲算术?”
马不停大声地:“随便!”
瘦老头:“在这么美好的地方,我立刻想到了一些诗句,那就先讲语文吧!语文的语,言字旁,右边是吾字,我要说话的意思。语叫语言,语文首先是教人怎么把话说好的课程。把话说好要掌握更多的字、更多的词。那样,就可以出口成章。写下来,就成了文章。好的文章要有文气,像诗那样。咱们古代的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有些诗,听起来像大白话,比如:‘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马不停小声对郝中华嘀咕:“卖狗皮膏药。”
郝中华也小声地:“盯着点儿晓鸣,防止他往自己兜里揣榨菜。”
瘦老头:“还有的诗,听来像顺口溜,为的是供劳动者吟唱,诗意恰在其顺,又比如:‘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田田’在这儿是形容像田地一般连成一大片的情形。‘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吕鹏:“哎,我说老王头,这种诗你就别瞎浪费工夫了,我也会!”
他站起,大声地:“森林可伐木,人树何绵绵。鸟戏树林间。鸟戏树枝东,鸟戏树枝北……”
其他孩子讪笑不止。
瘦老头庄重地:“大家不要笑他,我认为他很有诗才。范晓鸣,奖给他一袋榨菜!”
范晓鸣不情愿地抛给吕鹏一袋榨菜。
谭克俭不服气了:“那种歪诗我也会!森林可采蘑,蘑菇何多多。人在林中转。采蘑森林东,采蘑森林西。采蘑森林南,采蘑森林北!”
瘦老头:“好哇,很好哇!也奖给他一袋。”
谭克俭迫不及待,干脆自己走过去,大模大样地抓了一袋榨菜。
季家兴也往起一站:“咱也来一首,听我的听我的!松树结松子,松子何坚坚,松鼠跳枝头。鼠跳树枝东,鼠跳树枝西……”
瘦老头刮目相看地:“想不到,你们都是些有诗才的孩子……”
季家兴:“晓鸣,扔过来一袋!”
范晓鸣将纸箱往地上一放,站起来生气地:“够啦!老家伙,你耍我们,拿我们取乐开心是不是?”
瘦老头一怔:“不是啊。”
范晓鸣:“你当我们是些狗熊?谁出点儿洋相就给谁点儿好吃的?你他妈究竟能不能背出一首好诗?‘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这样的诗你也会背吗?……”
肃静。
马不停:“作瘪子了吧?实话告诉你,他爸当年是林场出名的诗人!”
吕鹏:“老右,你要是真像他说的那样,成心耍我们取乐的话,那可就别怪我们以后对不起你了啊!”
瘦老头:“你们误解我了。我承认,我是把你们的语文程度估计得太低了……那,那就说说杜甫那一首诗吧!你们肯定都爱看电影,对不对?”
马不停:“你怎么又扯到电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