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听到了哥哥摔课本的声音。
“你不愿听,妈也得说……妈不定哪天两眼一闭,两腿一蹬,就到阴间去了……不对你说,到了阴间,你父亲的鬼魂会恨我,就像你们恨他……”
啪!又是一响。
纺车疲惫地嗡嗡着。
“妈觉得你已经长大了,才对你说。户口本上写着,妈和你父亲同岁。其实你父亲比我小五岁……那小铺子早先是你姥爷开的,你父亲是铺子里的伙计。后来你姥爷死了,你父亲就娶了我……那一年你父亲十七,我二十二……第二年就生下了你,隔了五年又生下了你弟。生下你弟后,妈得了一场大病。病好后,就再也没对你父亲尽过一个女人的……本分……”
纺车的嗡嗡声忽然急而大起来了。
母亲苍老的、没有丝毫韵调的声音,仿佛从极遥远极幽深的一个洞穴里传来,仿佛带着一股寒潮的冷气,使他感到屋里凉森森的。
“我觉得亏待了你父亲,主动提出要和他离了。他觉得那样又亏待了我,自己良心上过不去……他也舍不得撇下你们,他是真舍不得……那个女人我虽没见过,可我知道你父亲和她的事……我没想到你父亲为了用钱拢住她,会犯下贪污的罪……他当初是真舍不得你们……”
他觉得那股寒潮的冷气直沁到心里,他冷得瑟瑟发抖。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绷得都快抽搐起来了。
嗡……嗡……嗡……
这声音愈来愈大愈来愈快,充满了小小的空间。他觉得母亲正在机械地将她自己,将哥哥,也将他一块儿纺进石棉线。他觉得他的四肢,他的整个身体都像麻花似的扭转着,被一只看不见的巨手抻着,抻着,抻得细细的长长的,又被骤然放松,绕到了纺车轮上……
母亲讲的那些话,从始到终,都没有任何韵调,不带任何感情。她仿佛在尽着一次早晚得尽到的既不是情愿也不是被强迫的义务,那些话像从没拧紧的龙头里滴滴答答淌出来的一股自来水。
听不到哥哥的任何声息。
哥哥似乎不存在了。
那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父亲将木梆举在他耳畔,不停地敲击着,不停地对他重复着同一句话:“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我是真舍不得你们……”父亲的头忽然变成了那匹拉脏水车的老马的马头,大张着马嘴,暴露出一排稀疏的参差不齐的马齿,要啃他的脸……
他惊醒后,出了一身冷汗,被子褥子湿漉漉的……
第二天早晨,他第一眼看到哥哥时,觉得哥哥变得陌生了。
一夜之间,哥哥那张本来就缺少青年人所应具有的种种表情的脸上,除了阴郁的缄默——如果缄默也可以算作一种表情的话,就再难寻找出别的什么表情的虚线了。
哥哥也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他,低声问:“立伟你怎么了?你病了?”
只有从哥哥的话语中,还能听出哥哥一向对他深深怀有的手足之情。
“我没病……”
“那你的脸色为什么这样难看?”
“我……觉得夜里有点儿冷……”
“冷?”
哥哥将一只手放在他额头上。
他并未发烧。
…………
那单调的持续不止的使人欲眠的嗡嗡声有一天中断了。当哥哥放下课本,弟弟从那种概念化的幻想中抬起头来时,他们才发现母亲已倒在纺车旁。母亲脸上、头发上和衣服上,落着一层灰色的毛茸茸的石棉絮。
那种嗡嗡之声首先将母亲催眠了,再也没醒……
他们毕竟是爱母亲的,母亲毕竟是他们唯一的相依为命的亲人。他们认为母亲是一个不幸的女人,而不是一个有罪过的女人。他们心中因为母亲的死而充满了悲哀,他们为母亲也为自己默默地流了许多泪,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声哭。
他们没有请来任何一位邻人帮助料理母亲的后事。他们用温水轻轻地给母亲洗了几遍脸,洗了几遍头发,洗了几遍手,洗了几遍脚。他们给母亲脱去了落满石棉絮的外衣,破旧的衬衣,翻出母亲生前舍不得穿的一套新衣服和干净衬衣,互相配合着给母亲换上了。
当母亲那瘦得可怜的、枯槁的、皮肉松弛的身体**地呈现在他们面前时,他们都不由得慢慢屈下双膝,虔诚地在母亲身体两旁跪下了。
母亲的两只**干瘪地塌在条条肋廓清晰可见的胸上,像被婴儿吮扁了的胶皮奶嘴。他忽然产生了一种本能的冲动,他想含住母亲那变成黑色了的**,从母亲的**中再吸吮到什么,无论是奶汁还是别的什么。
他一下子扑在母亲身上,紧紧抱住了母亲的身体,从心底里叫出了两个字:“妈妈!”
过了许久许久,哥哥才轻轻将他从母亲身上拽起。
给母亲换好衣服后,哥哥跪在炕上给母亲磕了三个头,他也跪在炕上给母亲磕头。磕了多少,自己也不清楚。
兄弟俩将母亲用家中最好的一床被子包住,放在一辆手推车上,推着经过半个城市,推到了远在市郊的火葬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