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先生说:“拿来一用。”
秀姑娘将笔墨砚台拿来,老先生从钱包里取出一张两元的整钞,不客气地吩咐:“烦姑娘到对街文具店买两张宣纸来,要上好的。”
一会儿,秀姑娘将纸买了来,交给他。他将宣纸折好,又不客气地吩咐:“烦姑娘替我裁开。”
秀姑娘将纸裁好,他已将墨研得浓浓的了。几位顾客都好奇地围过来。只见他卷起袖角,握笔在手,把那笔在墨汁里一滚、一蘸,恰似个吃饱了的黑蜘蛛,提起笔,悬着腕子,不假思索,胸有成竹,“唰唰唰”写好一副对子。那字迹龙飞凤舞,笔锋刚劲有力。上联是:果然果然果果然然好吃;下联是:实在实在实实在在待客。写罢对子,又写下了“潘家熏鸡”四个字作为横批。众人不禁拍掌赞赏,啧啧称妙。
老先生放下笔,拉住秀姑娘的手道:“姑娘,你内灵外秀,很会做买卖呀!我早就听说潘家熏鸡的好手艺,秀姑娘的好名声,以为不过是街谈巷议、讹传之词,亲自叨扰,才知名不虚传呀!就送你这副对子,聊表谢意吧!”
秀姑娘羞红了脸,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哥哥潘福禄也从厨内走了出来,一口气接一口气把那对子上的墨迹吹干,双手擎起,反复观赏念诵。当他欲转身道谢时,众人才发觉,那老先生早已不知何时离去了。潘家兄妹花钱裱糊了这副对子,用玻璃镶在框子里,挂到铺子门外。一传十,十传百,此事成为佳话,轰动了裤腰街。潘家熏鸡铺门前,接连数日围聚着来欣赏这副对子的人们。内中有见多识广的,告诉潘家兄妹,那老人,乃是画院的院长,鼎鼎大名的国画家和书法家,只这副对子,若卖给收藏字画的,少说也能卖个三百两百的。以后竟果真有人出这个大价来买过,都被潘家兄妹拒绝了。这副对子成了不寻常的广告招牌,潘家熏鸡铺的买卖自此更加兴旺起来。兄妹两人对那赠对联的老人感激不尽,曾备了厚礼去画院寻访过他。但老人已带着家眷迁居浙江了……
谁知就是这副对联,竟成了潘家熏鸡铺倒闭的祸端。细说起来,话题就得扯开去了。
裤腰街上,有一家国营饭庄——翠芸楼,盖在街头,坐北朝南,是幢二层楼。当时,裤腰街上还没有像如今这样群楼林立,一座饭庄独占一幢楼,已是很宏观的了。翠芸楼的经理姓葛,叫葛洪奎。葛洪奎当年五十多岁,矮而胖,对翠芸楼这个国营饭庄的事业,很是尽职。他早就有一桩心事,便是要把潘家熏鸡铺合并到翠芸楼的国营招牌下。他认为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促使私人买卖走上了国营商业的正路,又使得国营商业增强了对顾客的吸引力。他曾三顾茅庐,亲自出马,用高薪聘请潘福禄当翠芸楼的厨师。可潘福禄不为所动,认定祖宗之业不可弃的死理,任由葛洪奎说破双唇,他翻来覆去就是一句话:“多谢抬举。”
葛洪奎退让一步,说潘家熏鸡铺若肯挂出翠芸楼分店的招牌,不但可以自成一统,还可以享受翠芸楼职工的种种福利待遇。
潘福禄却回答道:“那岂不是叫别人骂我占国营的便宜吗?我潘家熏鸡铺买卖虽小,但还图个声誉清白哩!这种事我万万不干!”
葛洪奎碰了个软钉子,又退一步,要求潘福禄给翠芸楼带几个徒弟。潘福禄一口拒绝:“潘家熏鸡手艺是我们潘家人吃饭的饭碗,不外传!”
葛洪奎好生恼火,憋了一肚子气,又不便发作,心里头暗暗骂道:“好一个目光短浅、自私自利的小生产!中国要搞社会主义,迟早必得消灭你们,容你们长远得了么!”
从此,葛洪奎要合并潘家熏鸡铺的心思,不但没有死,反而越来越强烈。老书法家给潘家熏鸡铺赠对联的事传到他耳朵里,他内心大不痛快。他也曾坐着小汽车登门拜访过画院院长,请对方为翠芸楼题字,但遭到了婉言拒绝。老先生说书法是艺术,他从不为什么商店饭庄的牌号题字云云。既然如此,何以又不吝笔墨,主动对一个私人买卖铺子献殷勤呢?这岂不是把潘家熏鸡铺子看在国营的翠芸楼之上吗?此乃何所用心也!他恨不得再次登门大兴问罪之师!但想到自己一个堂堂经理,与一个私人买卖铺子比长论短,反为不美,便打消了念头。更使他不痛快的是,前不久省长到A城视察,没到翠芸楼吃过一顿饭,却在市长的陪同下,也去潘家熏鸡铺吃了一顿熏鸡,这无形中又等于为潘家熏鸡铺作了一次免费广告,使潘家熏鸡铺的牌号在A城大噪!葛洪奎有一天装作无心,实是有心,从裤腰街头走至裤腰街尾,隔着马路,朝潘家熏鸡铺望了许久。只见那里有人进进出出,好不兴隆!他心中顿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嫉妒和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文具店掌柜,认得葛洪奎,见他站在自家店门外,隔街瞅着潘家熏鸡铺发呆,便走出店来,搭讪道:“葛经理,这一向忙呀?”
葛洪奎转过身,掩饰着内心的秘密,曼声应道:“忙,忙,忙得很哩!”
文具店掌柜说:“瞧人家潘姓兄妹,买卖做得多得意!要不了许久,准得发财。”
葛洪奎答道:“只怕是要发展成资本主义哩!”
文具店掌柜附和道:“就是,就是!听说,还要扩大铺面,招个伙计呢!”
葛洪奎闻听此言,心中一动,不禁“哦”了一声。他伫立良久,竟想出一个对付潘福禄的主意,也不跟文具店掌柜告别,转身就走。
葛洪奎没有回翠芸楼,直接回到了家里。一进家门,见他的侄子葛桐,正躺在**看闲书,葛洪奎膝下无儿无女,前三年又死了老伴,无意续弦,就把侄子葛桐从外地调到A城收养。葛桐,二十二岁,生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高中毕业后,接连两年没考上大学,一颗求学上进的心便灰了下来。他不愿依赖叔叔供养,曾向叔叔表示过想找个工作干,以求自食其力。当叔叔的已经答应在翠芸楼给他安排个会计或者办公室秘书的角色,眼下还没正式通知他走马上任。
葛桐一见叔叔回到家中,赶紧合上书,坐起身子。当侄子的在叔叔面前从来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恭恭敬敬。
“不忙?全市数得着的一个大饭庄,当经理的哪一天能不忙?天天都忙得团团转呢?”叔父的口气少不了教训的成分。
“那,您怎么回家来了?”
“我是为你工作的事,要跟你谈谈。”
“我的工作定了吗?是会计还是秘书?”
“不是会计,也不是秘书,你眼下还不能进翠芸楼。”
“那,我到哪儿工作?”
“潘家熏鸡铺。”
“啊?”
“潘家熏鸡铺要招个跑堂的伙计,得你自己去碰碰运气,兴许人家还不要你呢!”
葛桐怔怔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嘟哝道:“我不去!我是高中毕业生,就算没考上大学,也不至于不值钱到去给私人买卖铺子跑堂呀!”
这话倒把葛洪奎惹笑了:“谁说你不值钱了?你终归还是翠芸楼的人,会计和秘书的位置都给你留着,到时候随你的心愿挑!让你到潘家熏鸡铺当伙计,是交给你的一项特殊任务,交给别人我还信不过哩!这项任务你完成得好,就算你为翠芸楼立了一大功!”
葛桐一时被说得如堕五里雾中。
葛洪奎接着说:“这任务并不难完成。如果潘家熏鸡铺当真收下了你,你要在那里勤勤快快地干活儿,偷偷摸摸地学手艺。什么时候手艺学成了,就离开那里,到翠芸楼来。”
“学便是了,为什么还要偷偷摸摸呢?”
“傻瓜!潘家的熏鸡手艺是祖传的饭碗,能让你一个跑堂的伙计轻而易举地学去吗?他必是处处提防着你,像提防贼似的。学到手学不到手,可就看你小子的本事了!不过我可有言在先,一旦你当上了潘家熏鸡铺的伙计,学不到潘家的熏鸡手艺就不许你离开,离开了那里,翠芸楼也不让你进来!”
葛桐见叔叔把话说得如此这般严峻,默不作声地想了半天,问:“这样去学人家的手艺,不是有点不光明正大吗?”
“什么话!”葛洪奎轻轻拍了下桌子,“他走的是资本主义发家的路,咱们走的是社会主义的康庄大道!这叫社会主义对资本主义的斗争策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