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盆面
那村子以前很穷,家家户户都穷得没什么东西可丢,没什么东西怕偷,所以又的确是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村子。村里的老辈人回忆说,近百年内,没听说谁在村路上拾过什么有点用处的东西,更甭论值钱的东西了。“路不拾遗”四个字,对于这个村子而言,其实又等于是一句白赠的美誉。至于“夜不闭户”,那倒是真的。偷的行径和丢的事件,也就因此发生过。不过偷者所偷的不是东西,而是人,叫作“偷女人”或“偷汉子”。丢者当然就一概觉着“丢人”罢了。但是这“偷”,这“丢”,似乎并不直接取决于“闭户”与“不闭户”的问题。我们都知道,“偷女人”的男人或“偷汉子”的女人,一旦动了“偷”的心思,那是不管谁家“闭户”与“不闭户”,翻墙越脊,爬窗钻洞,也总归还是要“偷”的。所以,村民又并不因要防这种曾发生过的“偷”的行径和“丢”的事件,就养成了睡觉前关门合扉的习惯,照旧“夜不闭户”。
前几年,这村子终于“脱贫”了。非但“脱贫”了,而且上报了。于是远近都有了名。常有一拨拨的“取经”者去参观,一批批的记者去采访。一个村子很穷,穷得家家户户没什么东西怕偷的,这没什么稀奇的。可“脱贫”了,普遍的人家甚至过上了较富的日子,都有些怕被偷的东西了,却仍沿袭着“夜不闭户”的传统村风,不正应了那种说法——物质文明了,精神自然而然地向文明的方面更上一层楼了吗?
村中的老少妇幼,皆因此而自豪。
话说村里有个小伙子叫马明义,去年才结婚。新媳妇原是位四川的乡下姑娘,很水灵。婚后小两口生活美满幸福,你疼我,我爱你,甜甜蜜蜜。很水灵的新媳妇,则就越发显得水灵灵、鲜润润了。
马明义是村里“先富起来的一部分人”中的一个,富起来之后买了一辆小卡车。小卡车给他带来了更多的钱,日子也就过得更富了。于是,马明义也就更勤地驾驶着小卡车,方圆百里内跑个体运输,短则三天五天不着家,长则十来天。
新媳妇对此倒也没怨言。她想——男人么!当了丈夫,知道挣钱的重要性,是好丈夫呀!每当丈夫回家来,都好生服侍。由于小两口不能夜夜伴睡,感情的“蜜”度反而有增无减。
和马家住得最近的一户姓姚。新媳妇闲闷了,常到姚家去串门,和姚家一家人都熟稔了,关系处得十分亲近。姚家的丈夫常年在外地打工,女人的娘家在邻村,两地相距六七里地。姚家的女人常带着孩子回娘家。有时早晨去,晚上回来。那么就委托马家的新媳妇看一下家门,替着喂喂鸡鸭。新媳妇很乐意,认为是人家对自己的信任。
有一天,姚家的女人又带着孩子回邻村的娘家去了,替姚家照看家门的,自然还是马家的新媳妇。
中午时分,新媳妇掐算自己丈夫明后天准该回来了,就想发一盆面,多蒸出几屉馒头。丈夫回来后,一日三餐不就省事了吗?不就能更悠闲地陪着丈夫耳鬓厮磨了吗?打开装面的箱子一看,面剩得太少了,不够发一盆了。以往,家里的面,都是丈夫从外地成袋捎回来的。据丈夫说,外地的面又白又细又便宜,时常也替姚家从外地捎回一两袋。
新媳妇就端着盆往姚家去了,丈夫几天前还替姚家捎回了两袋面呢!她到了姚家,打开装面的箱子一看,果然满满的。
新媳妇从姚家的面箱子里一捧捧地往自己带去的盆里捧满了面。瞧着姚家的面箱子,就动了不太可取的心思。她想——如果我把箱子里的面抚平了,弄得和原先的情形那样,姚家的女人肯定看不出来面箱子里的面少了。姚家的女人是个粗心大意的女人,才不会观察面箱子里的面是不是少了些呢。何况,这么大的面箱子,多一盆少一盆并不显眼呀!
这么一想,她就把箱子里的面弄得和原先的情形一样了。
她端着盆从姚家院子里往外走时,又想——我自己不说,谁也不会知道。那这满满一盆面就犯不着日后还给姚家了。但愿别碰上人就好……
世上的事,有时仿佛偏偏和人作对,和人过不去。新媳妇担心碰上人,结果正巧一出姚家院子就碰上了人。那人就是村里的一个闲汉。闲汉当然也是有名有姓的。不过,即使我写出来,读者诸君还是不会知道他究竟是谁,所以倒莫如干脆就叫他闲汉吧。
闲汉一见新媳妇,岂肯轻易放过?于是就拦住了她的去路。闲汉问:“俊俏嫂子,你双手端着,衣襟儿罩着,那是什么怕人看见的宝贝呀?”新媳妇搪塞说:“什么宝贝也不是,你别拦着我的路。”她心里有些犯急,毕竟行为不光彩,神色便有几分恓惶。其实,如果换了村里别的女人,骂那闲汉一顿,照直说端的是盆面,兴许也就没有后来发生的事了。可新媳妇是外来人,为了维持自己在本村的好人缘,不敢与本村的任何人较真儿,包括那闲汉。她是急不得,恼不得,更不敢骂,还不敢照直说端的是盆面。她怕说是面闲汉起疑心。其实如果她那么说了,神色也不恓惶,闲汉是绝不至于起什么疑心的。谁家都会有面箱子空了,向别人家借盆面的时候嘛。谁家和别人家处得亲近,别人家里没人,端走盆面也并非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嘛。过后补句话就是了嘛。
可她不说是什么,神色又恓惶着,闲汉就不免起了疑心。闲汉不起疑,还要厚颜无耻地搭讪着拦住她多说一会儿呢;一起疑心,就仿佛更有正当理由纠缠她了。
“什么什么?让我看看。不让我看我不放你走!”
“你再死皮赖脸的,我可喊了呀!”
“你喊你喊!……”
她张了张嘴,未敢喊。毕竟一向是个良善本分的女人,一时动了不好的心思,想占人家一盆面的便宜,难免有些“做贼心虚”。那时,她倒不是仍不肯放弃占那一盆面的便宜,而是心里乱了方寸,既没有急中生智地将“偷”的事实扭转为“借”,也不知如何才能尽快摆脱闲汉的纠缠。
最终,闲汉还是掀开了她罩住盆的衣襟……
“是一盆面啊!……”闲汉意味深长地笑了。
她红了脸,低着头,一溜儿快步走掉了。
闲汉望着她的背影,又转身望着姚家静寂的院子,心里明白了什么……
新媳妇回到自己家里,放下盆,双手按着胸口窝儿,心头撞鹿,怦怦地跳翻了个儿。她觉着偷的不是一盆面,而是比一盆面贵重得多的财物;觉着碰见的不是闲汉,而是早已在暗中监视着自己,准备人赃俱获的警探。她是生平第一次偷。她懊悔极了,对自己的行径感到羞耻极了。她开始自己对自己予以轻蔑,自己对自己予以嫌恶和憎恶了。
闲汉放脱了她后,进入姚家,掀开姚家的面箱盖看了一眼,心里不但明白了什么,而且随之产生了一个邪狞的念头。他倒背着双手,怀着对自己那个邪狞念头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自信,脚步不紧不慢地跟到了马家。
他走进马家门,见面盆空了,见新媳妇正在抖自己的衣服,便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这么快就把从别人家端回来的一盆面,倒进自己家的面箱子里了?”
新媳妇哀求地说:“大哥,你可千万别到处张扬……”
闲汉说:“怕我到处张扬?”
新媳妇说:“大哥,我不是……”
闲汉说:“不是什么?”
新媳妇一怔,又张口结舌无话可说了。
“俊俏嫂子,听大哥说,你油饼烙得好吃,乐意不乐意为你兄弟我烙张油饼吃呀?”
“乐意乐意,嫂子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