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你呀……”
他低声说,仿佛在隔开着他们的一层铁网的后面说着他的话。他的头同时缓缓地垂下了,仿佛在意识着一种莫须有的罪过,仿佛在忏悔,也仿佛在辩解。
她也一时怔愣住了,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因为她觉得他答非所问。更不知他何以竟会显出那么一种让她看着心疼不已的样子。但那只不过是几秒钟内的事,立刻的她在几秒钟后什么都明白了——是的,他是那么爱自己,他对人生的理解和要求又都是那么简单。在他那儿,幸福的人生分明是这样的——只要有一份丰盈的爱,具体而言,只要有她相伴,其他一切就全都是不重要的了。甚至过牛郎织女那一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半原始的农耕生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不仅心甘情愿,简直还会以天下第一幸福之人自居呢!……
然而现在她像一只蜂鸟似的倏忽飞走了。
房间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她竟不让他送。
他的手已放在门把手上了,却听她说道:“你……别送我了……”
“嗯?……”
他听得分明,然而又如没听懂。那只手,反应迅速地径自放下了。
她抓住了他的那只手,举起它,按在自己脸上一会儿,又按在自己胸口一会儿……
他的手感觉到了她的心怦怦急跳。然而他不说话,一时不知说什么话好。
忽然她放下了他的手,双手一推,将他推得后退了一步。
“你别送我了……听话,啊?……”
在他愣怔的当儿,她在他脸上飞快地吻了一下。随即一反身拉开门;影子似的从他面前消失了……
房间里到处留下她的气息,到处。
……
有一天吃过晚饭后,她在洗碗,而他在看电视。等她洗罢碗坐在他身旁,见他正泪盈满眶。
她奇怪地问:“你怎么了?”
他说:“刚才电视里介绍了一部好影片……”
她问什么影片?他说是《海上钢琴师》。
“你以前看过?”
他说没看过,只听别人说过。
“以前没看过,只不过刚才从电视里看到了些片段,就至于感动得眼泪汪汪的?亏你还是个男人,感情神经也太过敏了吧?也许我该给奥斯卡评审委员会写去一封信,建议他们增设最佳观众奖,而且热忱推荐你作为候选人!”
她不禁嘲笑起他来。
而他,将她的上身缓缓搂倒在自己膝上,一往情深地俯视着她,用极小极小的耳语般的声音说:“我爱你……”
随之吻她,又是那么没完没了,使她一阵阵的几乎感到窒息。
两天后,他买回了《海上钢琴师》那一部电影的碟,晚上押着她坐在长沙发上一起看。
她是英语系应届毕业生,而且主修的是国际贸易方面的英语。她有很强很强的记忆。虽然才大本毕业,但已通过了专业英语八级考试。她对一切与谋职无关的事都不用脑子去记,这是她英语好的经验。久而久之,根本不必用脑子去记的事在她那儿越来越多,能使她感动一下的事也就相应的越来越少。看碟对于她来说只不过就是看碟,无论多么煽情的电影于她而言只不过是电影。她认为一个人流着泪消磨时光是难以理解的,也是很犯傻的。
何况《海上钢琴师》是一部风格沉郁而丝毫也不煽情的电影。所以她看得特别的理性。一边看一边不停止地嗑瓜子儿,同时享受他不停止的爱抚和偶尔的亲吻。
而他却几番番被感动得泪流颊上。尤其看到没有姓没有名没有任何身份证件,只有一个代表着自己的数字“1990”的海上钢琴师,拿着他唯一的一张唱片,一张录制了自己以无与伦比的天才演奏的钢琴曲的唱片,在轮船甲板上冒着雨打算送给一个拨动了他心灵的爱情之弦的乡下姑娘,而终因口拙舌笨竟未能如愿以偿时,他紧咬着下唇,任泪水在脸颊上默默流淌,连擦都不擦一下……
那盘两个多小时的碟终于放完了,他难为情地说:“看我,很可笑是不是?”
她确乎觉得他有些可笑,但是她怎忍心照直说出来呢?她用手心替他抹去他脸颊上的泪痕,接着双手捧住他的脸,主动吻了他的眉心一下。她企图以那主动的爱意和主动的一吻代替正面的回答。
而他却偏要固执地问:“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
他第二次那么一问。再加上他那么一种固执的模样,惹得她差点扑哧笑出声来。她扭了一下头,佯装着以手掩口打了一个大哈欠,掩饰过强烈的笑欲之后,侧脸瞪着他嗔怪道:“你呀,胡说些什么呀!我怎么会那么觉得你呢?”
而他仍不依不饶地问:“那,你认为这部电影怎么样?”
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两句话:“好呀!很好的一部电影啊!”
见他分明的仍不满足于她的回答,她又说:“你是在考问研究生的答辩呀?我说的是真话,好就是好嘛!哎,这部电影获了许多奖项吧?”
于是他告诉她,《海上钢琴师》什么电影奖项也没获过,因为在它公映的那一年,并没有引起电影评论家们和观众们的格外青睐,所以与当年的任何电影评奖活动皆失其缘。但后来被列为20世纪最经典的十二部电影的最末一部。而“最末”的名次仅仅是按公映的时间顺序排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