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五月里,北京到处飘飞着柳絮的一天中午,一名别的宿舍的女生将正要睡午觉的婉叫了出去。那同学说她刚从外边回来,说学校后门那儿,有一个乡下人求她给婉带个口信,让婉到学校后门去一趟……
婉问那乡下人是男的女的?回答说是男的。
“那一定是我父亲了!”婉的话脱口而出。除了是父亲,难道还会有另外的什么乡下人,来到北京,来到校门外找自己吗?
重建一个家是多么不容易啊!
这份重担当然的,主要得由父亲来挑起了!父亲那瘦小的身体,还能挑得起吗?
婉实在是太惦家了!也实在是太体恤父亲的难处了!
她激动得要命,穿反了鞋自己还不知道,拔腿就欲跑。
同学告诉她鞋穿反了。
同学说:“陈婉,你先别太激动啊!说你先把自己左右脚的鞋换过来呀!说我敢肯定那个乡下人绝不会是你父亲,因为他看去比你的年龄大不了几岁……”
婉满腹狐疑来到学校后门,见那乡下后生并不是自己认识的人。
婉问他找自己有什么事。
他却先让婉掏出学生证,证明自己确实是陈婉。
他一开口说话,婉便相信他是自己的家乡人了。
久违的乡音,使婉感到一阵心里热乎乎的亲切。
婉的学生证一向是带在兜里的。
老乡看过她学生证以后,交给她一个封了口的信封,让婉等他走了再看,说她一看就明白了。
老乡说完转身便走。婉连声叫他站住一下他也不站住。恰巧开来一辆小公共汽车,他在婉的注视下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婉对那封拿在手里的信起初有点儿不安,甚至可以说有几分害怕。那信封太轻太扁了,仿佛里边只有半页信纸。仿佛那半页纸上,肯定写着某种对婉最不吉祥的咒语似的……
婉一边往回走,一边小心翼翼地扯开了封口。内中连半页信纸还不到,只不过四指宽的一条纸。另外,还有一张百元钞,很新的一张百元钞。
纸条上写着这样几行字:
陈婉,每月的这一天,这一个时候,请你一定要到你学校的后门来。那么就会有人同样交给你一个信封。别问为什么,只要记住我们都是你在北京打工的老乡就行。我们什么也不图,所以你千万不要有顾虑。如果你到了日子不来,你的某个老乡就会一直傻兮兮地等下去。我们不寄给你,是怕你同学知道了你上大学还有这点儿资助,会减少你的助学金……
歪歪扭扭的字,将纸条的正反两面都写满了。
婉没回宿舍。
她坐在小河旁的一块石头上,反反复复地默读纸条上歪歪扭扭的字,反反复复地看那很新的百元钞不忍对折……
她内心里感动极了。又感动又混乱,不知自己究竟应该怎样对待这一件事。
婉是个对别人的善意帮助特别敏感的人。又是个不肯轻易接受别人的帮助的姑娘。按说,在阴险世相层出不穷的今天,此事足以令人产生警惕。
但婉却一点儿也没起疑心。她相信纸条上那几行歪歪扭扭的字所表达的家乡打工仔们的善意。正如她相信那很新的百元钞绝非假钞。
如果下一月的这一天这一个时候当面退还,那不是太伤别人的心了吗?
如果以后的这一天这一时候干脆不到校门口去呢?
纸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来的某个老乡会一直傻兮兮地等下去吗?
他们不从邮局寄给她,而是以后每月的这一天这一个时候亲自送来——他们考虑得多细啊!
如果纸条上写的不是“一些”来京打工的家乡人,写的是“一个”,那么婉也没什么可沉思可考虑的了。谁知此人的善意的后边,是否包藏着难料的歹念呢?但“一些”家乡人就不同了啊,他们合谋了算计她这样一名其貌不扬的穷女大学生能有什么目的又能达到什么目的呢?婉从他们的角度推想来推想去,却推想不出个所以然……
至今,五个月过去了,婉已接受了“一些”家乡人送给她的五百元钱。接受?那也是接受吗?实际上她每次都是拒绝的。而且每次都企图连同已经“接受”了的钱一并还给他们。但每一次的结果都事与愿违。他们见了她面,将信封塞给她,对她说几句珍重之类的话,转身便走。五次来过四人,其中一人来了两次。都那样。有人甚至连话也不说。仿佛双方是在“接头”。他们的年龄,比婉大不了几岁。有一个据婉看来,似乎还比她小,脸上还没褪尽少年的稚气。总之,婉又多了一个整整五百元的存折,不是接受,也等于是接受了。没法儿不接受。学校后门也并非清静之地,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拨拨的人进进出出。婉实在不愿被人看到自己和他们拉拉扯扯、给给拒拒。那多让别人犯猜疑呢?
婉将他们的钱另立存折存起来,决定了不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一分也不花他们的钱,等到适当的时机一总还给他们。倘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之下花了,毕业后找到了工作,也是要加倍还的。还时也要虔诚深谢的。婉知道,他们挣一百元钱不容易啊!那是要受许多累许多屈辱的啊!那是要付出许多汗水的呀!……
在六月下旬的一天,婉的这一个秘密,终于向一个人公开了。
对方是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