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婉的大学 01(第6页)

父亲和母亲担心洪水继续上涨,终究会淹过房顶;也担心自家的老房子随时会被洪水泡倒。于是他们一商议,就解下了各自的腰带,并且脱下了各自的上衣,撕成条,搓成绳,与各自的腰带结在一起。他们打算将婉和弟弟拴在房椽上。他们那样打算,分明是只顾儿女不顾自己的。分明是准备了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儿女性命的。父母都在默默流着眼泪按他们的打算做。母亲流着泪对婉说:“婉呀,女儿啊,如果爸妈一旦不幸了,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你可不能不管你的弟弟啊!那弟弟就是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婉和弟弟就搂抱在一起哭出了声……

但是父母由于意见不一又吵起来了。母亲认为,应将婉和弟弟拴在一起。而且要拴得很紧。紧到不会被洪水冲开的程度。父亲就骂母亲是猪脑子,说那不等于一条绳拴俩蚂蚱,这个一旦不测,那个也肯定没好了吗?依父亲,是要分开拴的。

婉说:“爸妈要拴牢我和弟弟,不就是怕房子万一塌了,我和弟弟落水淹死吗?可如果房子真的塌了,能保证我和弟弟就一定不会被砸死吗?就算侥幸不被砸死,能保证此一根椽子不会被倒墙压在水底下吗?那,我和弟弟拴在上面,下场不是将比大黄牛还悲惨吗?……”

听婉这么一说,父亲瞪着母亲,母亲瞪着父亲,不仅不再争吵了,也都呆愣住了。

在那一个难忘的黄昏,在那一种危机四伏的时刻,一家人谈论生死,竟变得像谈论一顿饭该怎么做似的。

婉觉得从那一个黄昏开始,自己的心似乎比自己多活了起码十年似的。好像一切关于人的命运的神秘性,在自己心里都变得一览无余地平淡索然了。因而也变得非常实际了……

半夜,解放军坐着几艘小艇来了,从一幢幢房子上将村民们救下来。有三名战士救他们一家。父亲首先拎着弟弟的两条胳膊,将弟弟交给了一名战士。父亲会游几下狗刨儿,扑通从房顶蹦下水,游到艇边去了。另一名战士趁小艇兜近房子,也将母亲拽到艇上去了。第三名战士爬上房顶,对婉说:“别怕,有我们在,就有你们一家在!”——说罢,脱下救生衣,替婉穿在身上了。黑夜中,婉看不清他的脸。从他那自信的声音听来,觉得他还只不过是一个半大男孩儿。

婉问:“参军几年了?”

他说:“还不到四个月。”

他催促婉往水里跳。婉一点儿都不会水,不敢。

他说:“没事儿的呀小妹子,你已经穿着救生衣了,水再深也淹不死你的!”

那时她家的房子就晃了一下。

艇上的另外两名战士齐声大喊:“危险!快离开房顶!……”

他们的话音刚落,婉被一双有力的臂膀横抱起来了,转眼被扔到水里去了。紧接着,小艇驶到她身边,她父亲她母亲和两名战士,四双手将她拖上了艇……

等她和父母还有两名战士扭回头望房子时,房子已经不见了,几乎无声无息地塌没于水中了。自然,那名战士的身影也不见了……

水面竟相当的平静。如同什么令他们震惊的事也没发生过。

都呆了、傻了。两名战士,婉的父母,婉和弟弟……

“北川!北川!北川!……”

两名战士高喊他们的战友,喊声在黑夜中拖出很长的哭腔……

小艇绕着房子塌没的地方兜了一圈,又兜一圈……

婉和父母以及弟弟也跟着两名战士喊……

房子塌没之处的水面,那时才咕嘟嘟地不停止地大冒气泡。

“三号艇,怎么还不撤离?大呼小叫地干什么哪?!……”

别的艇上传来了通过话筒的喝问,语气特别严厉。

“房子塌了,王北川不见了!可能被压在房子底下了……”

于是小艇调头开走了。

嗖嗖的疾风夹着凉凉的水珠儿,一阵阵吹在婉身上。她双手抱头,缩蹲在艇上。不是冷成那样,是哭成那样。

为了救自己,别人同样年轻的生命转眼间交代了!死得闹着玩儿似的!凭什么为救自己别人就得死啊?自己的命哪点儿比人家的命值钱呢?就因为人家是兵而自己是老百姓的女儿吗?婉,婉,人家已经把人家的救生衣给你穿在身上了,你还怕个什么劲儿?你若早往水里跳一分钟,兴许人家也不至于死!陈婉,陈婉,你简直罪大恶极呀你!……

婉悔恨得真想一头扎下艇去,自己也死了算了!

艇虽小,马达声却那么响,压住了婉的哭声。父母、弟弟和两名战士,显然都是听不到她在哭的……

天亮时分,婉一家被安置在一座小山包的一顶帐篷里。解放军救了的农民人家和县城里的部分居民人家,都被临时安置在那一座小山包上了。总计能有一千多口。而四周全是水。每天都有解放军的大船开来,往山上搬饮料、衣物、粮食、药品,挨家挨户分发给人们。婉常扯住某一名战士问,他们的一个叫王北川救了她一家的战友,究竟是生还是死?他们都不回答她。都装哑巴。婉猜想,也许他们有严格的纪律,不许回答她问的那类问题……

六七天以后,有一位县教委的干部随解放军的船来到了小山包上,在一千多人里寻找婉。找到她以后,祝贺地告诉她——她已被北京的一所大学录取了。而且告诉她,全县只有她一名高中毕业生考上了北京的大学……

而婉已经根本忘记,不久前自己参加了一九九八年的全国高考。不但她忘了,连父母和弟弟也都忘了。因为六七天里,家人从没对她提过这件事儿。一个字都没提过。也许,父母其实并没忘,其实心里一直在惦记着结果,但没心情在她面前说起罢了。

婉接过录取通知书时,不少人围拢在她家帐篷前了。有熟稔的本村人,也有陌生的外村人。虽然,人人都明白那录取通知书对于她的家是一桩大喜讯,但并没有谁脸上流露出贺喜的笑容。彻底丧失了家园的人们,被四周的洪水围困在小山包上的人们,六七天来,担惊受怕,是都有点儿反应麻木了。他们最关心的是,救援物资能不能经常地源源不断地运来?他们最担心的是,洪水又涨了,将会连小山包也淹没。事实上洪水的确在悄悄地涨着,小山包的确在渐渐缩小着。而最大的,共同的喜讯,除了有根据证明洪水会一下子退了,还会是另外的什么呢?至于大学录取通知书,它送来的也太不是时候了呀!不但别人们脸上是这种表情,父母脸上也是这种值得高兴却高兴不起来的表情。

“俺姐考上北京的大学啦!俺姐考上北京的大学啦!……”

她扭头向帐篷口望去,见弟弟撒欢的小马驹子似的,鸟那样伸展开双臂,在外边高叫着跑圈儿。

一会儿,父亲进来了。婉没动,只仰起脸怔愣地望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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