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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 子 01(第3页)

那是他出生以后第一次坐小车。他也是在考入清华进入北京以后,才知道有一款驰名世界的车是“宝马”。出生以后第一次坐小车坐的就是“宝马”,使他既产生了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也隐约产生了一种自卑心理。那种自卑心理,使他曾因自己是清华学子而一度巩固树立在意识中的自豪,竟打了几分折扣。

一名来自农村的,必须节衣缩食,必须掂量着花每一元钱才能最终拿到毕业证书的大学生,哪怕是清华的,其自豪在与现实的磨合过程中,往往也同样是极容易受损的。一次小小的即使不存在丝毫矛盾因素的碰撞,也会使那仿佛坚挺美丽实则十分脆弱的自豪破裂。

车开走后,很酷的戴双雪白手套开车的男人,头也不回地以一种揶揄的口吻问:“经常坐小车?”

他的脸倏地红了,窘迫地低声回答:“不,第一次……”

开车的男人朝车内镜瞄了一眼,又问:“你脸红什么?”

“我脸没红呀!”

而他的脸更红了。

“别人第一次坐小车,差不多都喜欢坐前座儿。怎么你这个第一次坐小车的和别人不一样?”

“我……我不可以坐后座儿是吗?如果是那样,您找个地方停一下车,我坐到前座儿去……”

开车的男人又往车内镜瞄了一眼,避开他的话不答,反问:“农村考来的是吧?”

他低声说:“是。”

“一看就是。”

因为自己一看就是农村考来的,他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一种伤害似的,有点儿带维护意味地问:“从哪些方面一看就是?”说时,也朝车内镜瞄了一眼。镜中,自己的发型,是与普遍的北京各大学男生一样的偏分头;自己的衣服、裤子、鞋,也是北京各大学男生们惯穿的一套啊!那细说起来也没什么明显的特点。唯一的特点就是区别于打工仔,也区别于同龄的职业青年,总之旧但是干净。同样那么一套衣服、裤子、鞋,无论穿在打工仔还是职业青年们身上,都不会使他们看起来像大学生。

他真的不明白对方怎么知道他是农村考来的。

他维护自尊的同时,表现出一副愿意洗耳恭听的样子。

开车的男人的目光又一次瞄向车内镜时,他也正又一次往车内镜望。他发现对方的嘴在镜中笑了一下。

其实,人家只不过没话找话,和他闲聊几句解闷儿罢了。开车的男人似乎成心不回答他,只一味顺着自己想要得到的答案问:“你们那儿,农村的日子不好过吧?”

他本打算实话实说的——不好过。

可不知怎么,话一出口,在舌尖打了个滚,变成意思相反的一句话:“不,好过。”

他是成心说谎。

他因自己成心说谎而暗觉羞耻。真相是,他们那一带的农民,尤其他们那一个村的农民,日子不好过得几乎只有全村上吊的份了。十五六岁以上,六十岁以下的男女,差不多都离开了家乡,流浪向四面八方的城市去了。土地是无可奈何地一年接一年只有让它荒芜着了。某天晚上,同宿舍的同学大声读一篇显然是城里人写的文章给大家听,内容是针对大批涌入城里的农民的。文章说,你们农民毕竟有土地可以依赖着养活一家人,为什么还要到城市里来抢我们城市人的饭碗?措辞带有讨伐的性质。文章未读完,除了他自己,都鼓起掌来,都说好文章。

那宿舍里,只有他一名学生是从农村考来的。只有他比较知道农村现在是怎么回事,农民现在的生存处境有多么艰难。农民的劳作和汗水已经只有负效益了。种地就赔钱,不管种什么都是个赔。去年他家乡那个小村,家家户户的土地都种上了甘蔗。乡里决定他们村是试点,并向农民保证那对他们绝对是划算的。可到了秋天,甘蔗的价格低得不能再低,连县里的一家小糖厂也倒闭了。乡里解释,全世界的糖价都降了,认命吧。于是只有认命。他的父亲来信说,家里的地也全种了甘蔗,却根本没收,就让甘蔗烂在地里了。因为收,要一个多月。卖不卖得出去还难料。即使卖出去了,这个税那个税一扣,所剩无几。莫如出外打短工,一个月兴许能挣几百元。于是父亲就抱着患病之身又出外打短工去了……

一次,他在市里过一座天桥时,见一六十多岁的老妇,匍匐地上,不断地向过桥人磕头,口中喃喃着:“可怜可怜吧,可怜可怜吧……”他从她跟前经过那片刻,她恰巧抬起头来,竟望着他叫出了他的小名,而他也一眼认出了她。在村里,他应叫她“三姥”。那片刻他一阵心慌意乱,从兜里掏出些零钱扔在地上豁边的小碗内,逃跑似的奔下了天桥。此后他几次梦见“三姥”。梦见“三姥”在大庭广众之下清清楚楚地叫他的小名。醒来便满心的内疚,负罪于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和“三姥”说句话?为什么不扶“三姥”下天桥,搀她到小饭馆吃一顿饭?又为什么不问问她睡在哪儿?自己能照料自己吗?……城市里的大多数人不见得知道,在农村,有些税是铁板钉钉的人头税。从刚生下来的孩子,到八十多岁的老朽之人,无一可免。像“三姥”那样才六十多岁的老妇,只不过是想减轻家庭的负担,自己能解决自己那一份儿人头税。而流落到城市里乞讨,是她们唯一的方式。后来弟弟在写给他的信中告诉他,“三姥”死了,冻死在北京一座立交桥下。弟弟只不过将这作为一件关于村里人的事告诉他,读来也只不过是顺笔一带。而他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无声地哭了一场,仿佛“三姥”的死,他该负有很大的责任似的……

“是吗?如今情形很好的农村可是不多啊,真该为你们那儿的农民高兴!”

开车的男人的话,听来耐人寻味。“是吗”两个字,说得尤其耐人寻味。他觉得,对方不但一眼便看出了他是一名从农村考来的大学生,似乎也一眼看出了他的家乡很穷。怎么就能一眼看出来了呢?自己脸上也没打着一个“穷”的烙印啊!而且,对方的最后一句话,简直带有挖苦的成分。

可自己又为什么要说谎呢?

为什么会觉得自己考自一个穷的地方,仿佛是一件不光彩的事呢?全村乃至全县全省,不是都以自己考入了清华为一种荣耀的吗?连省报和省电视台,不是都宣扬过自己的名字吗?

真是的,自己又非专靠虚夸现实往上爬的官员,对方又非什么决定地方官员命运的权要人物,自己究竟有什么必要在对方面前说谎呢?

学子一时很不明白自己了。

在小小的空间里,在几句话后的沉闷时刻,他更加感觉那么不自在了。甚而,有点儿尴尬了。

完全是为了掩饰尴尬,他没话找话地主动说:“师傅,以后可千万别开车来接我了。我……我有点儿坐不惯小车……”

车速立刻减慢,并且立刻驶向了马路边。从车内镜里,他发现开车的男人皱起了双眉,耳边同时听到了这样一番话:“晕车?想吐吧?想吐你可趁早吱声,我找个地方停车,你也找个地方吐。吐尽了再上车!你要是吐在车上,那可不行!这车是我们小姐的专车,给你吐脏了,你也就干脆乘公共汽车请回吧!我也就干脆找个地方洗车去吧!……”

他急忙解释:“我不晕车。我不会吐在车上。我只不过是坐不惯小车而已。”

车又开快后,开车的男人说:“第一,别叫我师傅。我不是什么一般的开出租车的司机。我是专给我家小姐一个人开这辆车的人。而且,我和我家小姐沾着亲,论辈分我是她表姨夫。第二,你别以为每次都会开车接你。在我们眼里,不管你是不是清华的,你也只不过是一名大二学生。你又不和我们沾亲带故,我们根本犯不着多么抬举你。第三,你最好明白,这一次接你,是因为我们小姐她爸要见你,要当面交代你几条。他时间宝贵,怕你乘公共汽车转来转去,再找不到地方,耽误他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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