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下岗工人一个月的生活保障费才二百元多一点点。”
他脸倏地红了。
“好,现在我们来算一算……一共能有一千多元吧?”
“差不多……同志……我……你们认为……我这也算‘跑官’吗?……”
对方严肃地冷冷地反问:“你自己认为呢?”
他吭哧了一阵,无话可说。
对方命他在记录上签了名,按了手印,就打发他走。
他临走问:“会处分我吗?我这事儿,就是按‘跑官’论,我不是也没跑成吗?他只收了我的东西,并没真替我办啊!”
对方以一种凛凛的目光瞪着他说:“要我把你这些话也记录在案吗?”
他又被闹了个大红脸,急说:“千万别千万别……”识趣地逃之夭夭。
交代以后,心病非但没去,反而加重。悔之晚矣,对自己的轻率甚是懊恼。又常暗想,王君生呀王君生,四十六岁的个大男人了,也算经历过些人生严峻关头的“洗礼”和考验了,怎么越活越胆小,遇事还是太沉不住气太不成熟呢?不就是心存晋升之念,求过一次人送过一次礼吗?这年头,少于一千元那还算礼还送得出手吗?人往高处走,世之常态,谁他妈不是这样啊?还没谁问罪到头上呢,自己倒是慌的什么主动交代的什么劲儿呢?
如此这般地想时,恨不得自己扇自己嘴巴子。
懊恼闷在心里,封在嘴里,连对妻子都只字未提。
一个星期后,并没因主动交代引出什么自己担心的下文,于是又暗自侥幸起来。觉得还是主动交代好。起码,懊恼了几天,心里干净了。后来听邻居们议论——那幢十八层高楼之所以能批准在仅距他们这幢楼几十米处破土建盖,姚处长为房地产公司立下了汗马功劳。一些“关节”是他出面打通的,一些批文是他斡旋官场关系跑下来的。当然,那些官们皆获得了不同的好处。而作为对他的“奖励”,房地产公司答应连产权“赠”他一套一百二十平方米的单元。这终于解开了他心中当时对姚处长产生的困惑。邻居们尽管获得了补偿,但都还是有种被出卖的感觉。姚处长已被收审,不可能对姚处长集体问罪,于是气都出在姚处长的妻子和女儿身上。曾有女邻居当面骂过姚处长妻子,并往她脸上啐过唾沫。那母女二人受气不过,某夜悄悄回她娘家住去了。她仅向王君生一家告别,托他们照看走后的家……
副局长“但”住了,吸起烟来。
“要把我一撸到底吗?副局长你只管照实说,把我怎么着我都没怨言。我承受得住……”
他尽量说得平静。却连自己也听得出,语调在发抖。四十六岁了,三分之二的人生过去了,好不容易才熬上一位副厂长当啊!虽然只不过是副科级,可如果连副科级都当不成了,四十六岁重新开始当工人,而且是酱油厂的工人,那不是越活越凄惨了吗?当工人离下岗可只有一步啊!妻子已经下岗了,怎么告诉她呢?
他觉得后背上有几条小虫蠕着似的往下爬冷汗。
“你别紧张,没那么严重,没那么严重。人无完人,金无足赤。来,你也吸一支……”
副局长递给他一支烟。他猛吸几口,呛得直咳嗽。
副局长待他止住咳嗽,才又说:“没想到你也会有那样的事儿,局里几位领导都挺替你遗憾的。你们厂长再过些日子就该退休了,本来,局里已经决定任你为厂长。当个四五年,五十一二岁,再调局里当哪个处的处长。局里一直在暗暗考查你,打算重点培养你的嘛!”
听了对方的话,他懊悔得直想以头撞墙,也愤怒得直想跳起来破口大骂!——打算重点培养我为什么从未给过我一点点暗示?要是给过我一点点暗示,我还至于拎了东西低三下四地去求那姓姚的吗?
“王副厂长,听了我的话,你对于自己的错误有什么认识?或者,有什么反思?……”
“我……我辜负了局领导的栽培之心,我对不起诸位局领导……我羞愧……我无地自容……”而他心里说的却是——“滚你妈的蛋!”
他早就听人议论过,平庸无能的对方之所以当上副局长,正是由于擅长“跑官”。
“嗯,有这种真诚的态度就好。其实呢,发生在你身上的事,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自己若不主动交代,估计也没人知道。即使姚处长把你交代出来了,局里也会替你抹抹平的。可你……你主动交代了,纪委备案了,交代材料转到局里了,既成事实了。所以,局里也就不能不……我的意思你明白?……”
“明白……”
“那我现在就代表局里,口头向你宣布局里对你的处分——第一,厂长的职务你是不可能接了,由你们厂管行政的李副厂长接。他比你年轻十几岁,希望你今后好好配合他工作。第二,如果副厂长还照当着,实际上也等于没处分你。万一群众知道了你的错误,对局里提意见,局里没法解释。所以,副厂长你也别当了。由你们的厂办主任接替你。你呢,和他调换一下,当厂办主任吧。但他们都比你年轻,你可不要对他们不服气。局里在任免令上,会照顾你的自尊,什么都不提,只强调由于你有健康情况,而且是你自己请求的。你不挨打了吗?正好是个借口。你看这样行吗?……”
“副科级还为你保留着。明天你让厂里转一份请求书来,好不好?……”
“好……”
副局长与他的谈话从始至终和颜悦色,使他没法儿不心怀几分感激。
晚上,他背着儿子对妻子宣布:“你以后和人谈起我,再别说我是副厂长了。我已经不是了,是厂办主任了!”
“这……这不是降了吗?你犯什么错了?……”
妻子不禁地“友邦惊诧”。
“什么话,我能犯什么错?一个小小的酱油分厂,副厂长和厂办主任有什么高低区别?我的副科级不变!……”
妻子暗暗舒了口气。
这使他看在眼里,悲在心里,苦在心里。唉唉,不足论道的一个副科级,却原来在自己和在妻子的意识中,都是那么要紧的事。
他又说:“当销售副厂长太累了。领导这样安排,纯粹是出于对我的关怀和照顾,也是希望我能更好地扶植一下年轻人。这是特殊的信任你懂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