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出,妻子完全是由于心情不好,才一进家门就和他拌嘴。她洗去脸上的脏,坐在了他身旁。
“你怎么就不主动问问我结果?”
“结果如何?”
“结果悲惨,你还‘如何’!都嫌我们这拨女人老了。哪哪儿招工,都要年轻的,漂亮的,有大专以上学历的,会外语的!我看我们算完了,成了这时代没人要的破烂儿了!化了妆装青春,真可怜!却没人可怜,只有自己可怜自己……”
“也别这么自卑。我可怜你。”
他故作多情地搂住妻子的腰。
妻子一扭身打开他的手:“别烦我!钟点工的活儿倒不难找,而且几乎立刻就有人雇。你这个样子躺在家里,我能应聘吗?”
他自惭地说:“我也不会总这个样子躺在家里。”
“不谈找工作的事儿了。告诉你个好消息吧!”——妻子俯下身,压低了声音说:“五楼姚处长要栽了,市纪委和公检法已经联合对他立案审查了!”
他不明白妻子为什么认为这是个“好消息”,但还是感到极为震惊。继而,如同服了一丸立竿见影的爽心丹,心中的积郁一扫而光。仿佛妻子带回来的这消息,不但对妻子是久已企盼的“好消息”,对于自己其实也同样是“好消息”似的。唉,唉唉,王君生啊王君生,难道你的生活里已没了任何能使自己振奋使自己喜悦的事,只有将别人的身败名裂当成自己幸灾乐祸的好消息了吗?这么一想,他顿时有点儿瞧不起自己了。然而又真的很激动,简直没法儿不激动不为之高兴。
“你怎么知道的?谁告诉你的?消息可靠吗?”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要坐起来,一想到断了还没长好的两根肋骨,只得手足胡乱动弹了一阵,没敢硬往起坐。
“和我一块儿下岗的一个老姐妹今天路上告诉我的!她邻居是法院的。说五楼的事儿如果一桩桩坐实了,轻则判个十年二十年的,重则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说到最后两句话,妻子双眼熠熠闪光。仿佛在说的不是别人的事,而是自己买的一张彩券,以及彩券十有八九中大奖的“可能”……
“我提醒你,千万别乱讲。这种事儿乱讲不得,他与局里的干部处长好得一个人似的。他一句话,我这小小厂长就能由副变正,也能连副的都当不成!”
“谣言!我的判断是谣言!他如今在局里红得发紫,听说不久后还要提升为副局长呢!咱们挪床那天,他家刚买了一套红木家具。如果要犯事儿他自己能一点儿不觉察?还大天白日的往家里搬红木家具?”
“一名处长,工资高也有限,哪儿来的钱买高档家具买汽车?”
妻子的话不无道理。但也正因为不无道理,惹得他突然大为生气。他要是纪委的,早就对姚处长立案审查了。可他不是,没那权力。
除了高档家具和汽车,除了姚处长家豪华的装修和手腕上据姚处长自己说八万多元的名贵手表,他还知道姚处长另外一些受贿之事。他却连向某级纪委或公检法写封匿名检举信的勇气都没有。那些受贿之事好比手电光,你说存在,你明明看见了,人家一关电门——查无实据,什么都不存在了,结果你反而会背上诬告的黑锅。何况受贿之事,还需有行贿者们的供词才能坐实。积近年之社会经验,他知道如今的行贿者们,往往都是受贿者们的“铁杆儿保皇派”。他也就是有时心中过过检举的念头罢了,哪儿敢动真格儿的呢?
他气呼呼地冲妻子吼:“你闭嘴!以后在家里也不许你散布这类谣言!”
妻子也火了,也冲他嚷嚷起来:“你急赤白脸的干什么?你怎么知道一定是谣言!”
两口子像相斗的鸡似的互瞪着,楼上响起了轰轰的音乐声,震得窗子似乎都在发抖,那是大频率音箱的效果。
他趁强烈的音乐声的间隙又说了一句:“听,人家不是活得高高兴兴地在欣赏‘重金属’吗?”
妻子静听了一会儿之后说:“不是五楼传来的,是四楼。要是五楼,四楼早不干了!”
他呵斥:“我看你耳朵有问题!”
妻子为了证明自己耳朵没问题,出了家门,站在楼梯口听了阵,无精打采地回到屋里向他“汇报”:“确实是五楼。我想起来了,四楼两口子带着孩子回老家去了……”
妻子的话刚说完,五楼又传来了姚处长的引吭高歌:
我要喝啤酒,
啤酒最好喝。
上菜敞开要,
不能太抠索。
轮流来坐庄,
谁也没话说。
……
“叫你喝!”——妻子将为她自己刚沏的一杯茶狠狠摔在地上。杯碎了,茶叶水点儿溅得四处都是。他从脸上抹下几片茶叶,心里反而平静了,细声细语地说:“你这不是搞得自己连杯茶也喝不成了吗?”
晚上,妻子做好了饭,两口子静静地等着儿子放学归来。左等不归,右等不归,沉默得都有点儿不自在起来。于是相互搭搭讪讪地找话说。不知怎么一来,话题扯到了妻子在儿子之前曾打掉的一胎。
他说:“眼下这个要不是个儿子,是个女儿,可就省心多了!考个职高,将来分到哪个宾馆去,不挺好的吗?”
妻子叹了口气:“当初是你坚持打掉了,世上没后悔药。那一胎要真是个女儿,准挺漂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