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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第6页)

他一边失声痛哭一边绝望地用自己的额撞炕沿。撞得木炕沿咚咚响,撞得额头肿了起来。而母亲,则流着泪哀求他:“儿呀儿呀,别这么样啊!妈知道你心里难受,可你这样,妈看着心里也难受啊!……”

母亲骨瘦如柴的双手,慌慌地抖抖地护着硬木炕沿,为的是不使他的额头一下下直接磕在炕沿上……

第二天,他和弟弟给母亲净脸净手时,发现母亲几个手指的关节都青了。那是在他额头一次次的撞击下,被炕沿棱角硌的。

一个人的慈母一旦变成了养母,而且已是确凿的事实的话,那么这个人就会感到他的历史完全被颠倒了。从此他开始对自己的生母作各种各样的想象,那想象的魔怔伴随了他十几年,直至他结婚并有了自己的儿子以后才渐渐淡化。

再后来就是“上山下乡”。按规定,他和弟弟之间必须走一个。

他想,得“上山下乡”去的当然应该是他。但进而一想到养母的临终嘱托,又委实放心不下不谙世事缺乏自理能力的弟弟。经过几番考虑,他决定逃避“上山下乡”运动。跟弟弟一商议,弟弟支持他。他看出弟弟是那么依赖他,仿佛身边少了他就根本不知该如何生活。

于是几天后的一个夜晚,他告别依依不舍的弟弟,带着十几元钱和一个小包袱,悄悄离开了家混上火车流浪外省。他向弟弟保证半年后回到弟弟身边。他们的头脑当年都那么简单,以为“上山下乡”运动只不过是一阵政治风,最长半年就会在中国刮过去……

他的流浪生活之饥寒交迫饱受欺辱无须细述。他偷过东西,挨过痛打,被收容过,装疯卖傻过。半年后他如期回到家里,迎接他的却不是朝思暮想的弟弟,而是家门上的一把大锁。邻居告诉他,他离家出走后一个多月,弟弟由于招架不住学校和街道委员会的联合动员,到北大荒去了。从邻居的表情中,他看出了对他这个哥哥的谴责。是啊,自己逃避到外省去而将弟弟推给了“上山下乡”运动,还配做哥哥吗?他已在流浪中学会了吸烟,那一夜他吸光了整整一包劣质烟。

可街道委员会的人说,他要去北大荒可以,什么时候去什么时候欢送。但若企图换回他的弟弟,简直等于白日做梦。注销了的城市户口想再落上就可以再落上的吗?又说他们兄弟父母双亡,没什么负担也没什么牵挂,正应该都到广阔天地去锻炼锻炼。

他向对方要弟弟的通信地址,对方冷冷地回答不知道。

他又到弟弟的学校去要,校方只给了他一个大概的地址。说具体分到了哪一团哪一营哪一连,校方也不清楚,只有向师部写信查询。

他按照学校提供的那个大概的地址发出了一封信,久无回音;又发出一封信,还是久无回音。第三封信写好了正要寄,邮递员送来了那师部的一封公函。他急切地撕开信封抽出信纸,所见却是一份死亡通知书。其上只简要地写着“意外死亡”四个字,促家人速往料理后事……

他晕倒了。

弟弟的死的的确确是“意外死亡”——一天弟弟和几个男知青肩扛着钐刀打马草归来,沿河岸走。河水清可见底,弟弟发现河里有鱼,在河边游动。于是弟弟做了个手势,让大家噤声;于是大家全都驻足,望着弟弟高高举起钐刀,用钐刀柄扎鱼。河岸到河面一米多高,还没等大家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儿,弟弟已经栽到河里去了,河水顿时染红。大家七手八脚慌慌张张地将弟弟拖上河岸,发现弟弟的头齐后脖颈几乎被钐刀斩掉,仅仅连着一层皮……

团里和连里的领导告诉他,已经处分了一位老战士排长。因为当排长的有责任向初用钐刀的知青讲清使钐刀的种种安全常识。

当地没有火葬场。他没法儿将弟弟的骨灰带回城市,弟弟被埋在北大荒的土地上。在连队的几天里,他感觉到恰恰几名自称与弟弟生前关系友好的知青,对他的态度反而异乎寻常地冷。他们不愿理睬他如同不愿理睬一个卑鄙小人,他不清楚究竟为什么。有一天他实在忍受不了那一种明显的蔑视,将他们中的一个拖出男知青宿舍汹汹逼问。对方告诉他,弟弟与他们谈起他时,言语中充满了怨恨。在没见到他之前,他在他们心中就已经有恶劣印象了。他们和他的弟弟一样,认为他是一个背信弃义并且忘恩负义的家伙……

“我不是!”

他吼着,双手扼住对方脖子,恨不得将对方扼死。

“你是!你为了自己能留城,耍花招骗你弟弟!你自私透顶!你根本不配他把你当亲哥哥!你的目的不是明摆着达到了嘛!”对方被他扼红了脸,却并不挣扎,一副宁肯被扼死,也绝不承认他是一个好哥哥的模样。

“我不信!我不信!我弟弟不会这么想,更不会对你们说这种话!”

他扼着别人的脖子,同时觉得自己的脖子也仿佛被一双无形又有力的大手扼着,憋得胸膛透不过气。他终于垂下了双手,张大着嘴,呆瞪着对方,哈哧哈哧地粗喘着,像一头被电棍击得有点儿晕头转向的熊。

“我也是哥哥!我们弟兄俩也得走一个!可义无反顾地报名的是我!义无反顾地来到北大荒的也是我!我没法儿瞧得起你!”

对方朝地上啐了一口,倏地转身离他而去。一心替弟弟着想的初衷,变成了后来被弟弟猜疑的误解,而且永远也没有澄清和消除的机会。

这件事从此像一把刀子插在他心上,至今那刀子也没从他心上拔出来。只不过被心肌紧紧地吸住了夹住了,不再流血了。要拔出这把刀只有靠弟弟,而弟弟已经死了。

连里和团里的领导问他有什么要求。

他说只有一个要求,那就是希望留在这个连队做一名替补弟弟的知青。

他的要求被批准。之后风言风语在全连传开。这使他不敢幻想有朋友,事实上他似乎也不再希望有朋友。不但没有朋友,而且心中没有了任何追求。什么争当“五好战士”“毛著标兵”,什么招工、上大学、男女知青间的传情递书,统统都轮不到他。他仿佛仅仅成了连队的一头牛,或一匹马。每天只知道干活、吃饭、睡觉;睡觉、吃饭、干活。他经常独自登上连部后面的山坡。弟弟的坟在山坡上。下雪天,有人曾见他呆呆坐在他弟弟的坟前,身上落满雪,像雪人。下雨天,也有人曾见他呆呆坐在他弟弟的坟前,任大雨浇淋,一动不动,如同在大雨中坐化了的佛。

如果当初自己不自作聪明,主动报名下乡,那么弟弟不会死;哪怕和弟弟一块儿下乡,弟弟也不会死。因为排长失职,他这个哥哥却一定会想到并且细心尽责——如此这般的一些自悔自恨,利齿鼠似的经年累月地啃他的心,啃他的灵魂,使他的灵魂难以获得片刻安宁。

后来,就连他自己也有点儿分不清,自己的初衷究竟是良好的,抑或真的是要耍花招。他的存活,似乎简直就是仅仅为了忏悔而存活。别人也渐渐习惯了仅仅视他为一具忏悔者标本。既不同情他,也不再过分歧视他。因为谁都认为他应该那么样永远地进行忏悔。因为一个模范的忏悔者在生活中也有存活的意义,可做背信弃义者和忘恩负义者的反面教员。他就这样甘愿被忽视默默地在北大荒度过了一年又一年,七八年内竟没探过一次家。一个没有了亲人企盼着自己回归的破败的家,还算是家吗?

直至“大返城”,全连知青的放逐命运都结束了的那一天,他们才开始意识到,他或许是一个值得交往值得善待值得同情甚至——值得尊敬的好人。他干活最肯卖力气,他从没参与过知青中的任何帮派倾轧。他不争名不争利,从不搬弄口舌制造是非。而且,七八年间,有七八名男女知青“借用”过他的探亲假,竟谁也没谢过他一句,他也没向谁暗示过自己需要一份谢意的表达。他没吃过“借用”他探亲假的女知青们从城市带回的一块糖,没吸过“借用”他探亲假的男知青们从城市带回的一支好烟……

当他坐上马车扬起了鞭子,一名女知青才怯怯地低低地问:“王君生你自己什么时候走?”

他说:“我不走。我要陪我弟一辈子。”

只这一句话,使众知青热泪泉涌,失声恸哭。他们不分男女,一个个扑向他,都欲和他拥抱告别。而他一声“驾!”——鞭落马背,驱车冲开他们的包围,顶着北风寒雪返去……

后来,经连里几番苦口婆心的动员,他才离开北大荒。七八年间他积攒下了一千多元钱,他留下了五百元给连里一名他最信赖的老职工,嘱托对方每年替他为弟弟的坟拔拔草,培培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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