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老法官将那位年轻的法官扯到一旁去,凑头嘀咕了几句。究竟嘀咕了些什么他也没听清,只隐约听到“打过招呼”“撤得正好”两句。
“那么好吧,你去办理一下撤诉费吧!”
于是那年轻的法官,就不动声色地将诉状还给了他。
“还要交撤诉费?”
他下意识地将一只手捂向衣兜,仿佛怕对方搜他兜。
“怎么?不情愿啊?”——对方又将诉状从他手中扯了回去,似乎要作为扣押物。
“不不,我不是不情愿。真的不是……”
他那只捂住衣兜的手伸入了衣兜,掏出一把零钱,很窘地解释:
“我身上没带多少钱。您看,就这点儿零钱……”
那名老法官本已走出接待室,听到他们的对话又返回来,劈手从年轻的法官手中夺过诉状,沉下脸以训斥的口吻说:“你可真多余!”
他双手将诉状还给王君生,微笑着,非常之客气地安抚道:“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免了免了,这个主我做得了,您快上班去吧!”
王君生离开法院,将诉状丢在车筐儿里,匆匆地往厂里蹬去。经过一只垃圾筒,他一手抓出诉状,扔到垃圾筒里去了。
他想——妈的这件事儿就让它结束吧!他决定不再向其他众邻居们提起或质问。他明白,即使提起,即使质问,他们回答他的话,也必和老张和周亚明是一样的。
一到厂里,他就找到主管厂长,恳求厂里借给他三千元钱。他是位没有“小金库”的丈夫,不给妻子一个说法是不行的。而若给妻子一个说法,只有借钱。
厂长问他借钱干什么。
他支吾了半天,说老岳父病了,得住院。厂长凝视着他大摇其头,说我的副厂长,你难道忘了,你老岳父已经死了两年了,是厂工会帮着料理的后事啊!
他腾地闹了个大红脸,一时吭吭哧哧地不知再说什么好。幸而厂长与他关系不错。厂长说——得,我也不逼你非回答借钱干什么了,只要不是去赌去嫖,不是去花天酒地,我批准财务借你。但只能借你两千元,超过两千元要开会研究,这个规矩你也是知道的……
那一上午剩下的时间里,他就在厂里见谁向谁借钱,吃午饭前,终于借够了一千元。
他并没当天晚上就将三千元交给妻子,怕“任务”完成得未免太快,妻子起疑心,一个星期后才将钱交给妻子。
妻子接钱时眉开眼笑,一边点数一边问他:“顺利吗?”
日子过得拮据,他十分理解妻子对钱那种喜欢的程度和心情。
他皱着眉说:“还算顺利。你别点数,我已经点过了,差不了的。”
妻子却如同没听到他的话,一直点完为止。将钱收好后,絮絮叨叨地竟开始抱怨他索赔太少。
他说:“你当时一开口说了个三千元嘛!”
妻子说:“我当时说的是少于三千元不行!你自己没长脑子呀?数咱家阳光被挡得多,所以咱家有理由要求比别人家多的补偿!”
他火了,吼道:“你还有完没完?”
家里霎时一片静。妻子在那一片静中颇显不安地瞧着他。
儿子出现在小屋门口。
儿子说:“你们整天钱、钱、钱,庸俗不庸俗?”
儿子一说完,清高地转过身去走向大屋。
那一片静持续了很久,似乎具有神圣性,做父母的不敢轻易打破似的。
那一天王君生明白了一条生活原理——钱对一个家庭如果太重要了,这个家庭就没法儿不充满与钱有关的琐碎又庸俗的内容。
从此他中午在厂食堂只买素菜吃。
……
现在,他身上盖着一件厂里发的穿旧了的棉大衣,正仰躺着翻看相册。
阳光是不再赐惠他家这间大屋了,而且永远。若在国外,他想,补偿那就多了去了。他明白,他所招惹的,并不仅仅是那一家房地产公司。在对方背后,还有形形色色的互利势力。他们一起视他为“公敌”,他不忍又能怎么样他们呢?
妻子临出家门,怕他寂寞,将些旧杂志和一只小半导体收音机放在他身边。他说不需要,说想看相册。妻子怜悯地说:“你呀,这就叫老啦。只有老人们才喜欢翻旧相册。”
他伤感地回答:“是啊,我觉得我已经很老很老了,活了一万年似的。”
在那相册里,有一张他的“百日”黑白照。挺大的头,瘦小的精光的身子,如同一条娃娃鱼。算来照片已经保存了四十六年了。他久久端详着自己的“人之初”,仿佛在研究一块古生物化石。他不禁又想,四十六年,无论对于一个民族,还是对于一个国家,该发生多少重大的事件啊!就是近十几年吧,中国“改革开放”了、苏联“解体”了、南斯拉夫分裂了、香港回归了……而时间以生命的形式体现在自己身上,却不仅那么平淡无奇、碌碌无为,甚至充满了屈辱的、畏缩的、拘谨的、苦涩无奈的体验。最令他沮丧的是,抻长脖子踮起脚往前看,所看到的内容依然皆是体验过的内容,一抹亮色也看不到。所看到的比所体验过的分明还要灰暗——那人生的终点尤其灰暗,无非是每月几百元退休金混老等死。那时候的物价将比现在又涨了几倍呢?退休金够自己和妻子吃饭吗?看来只能指望儿子了。可儿子自己也是要组建家庭,也是要当丈夫当父亲负起自己小家庭的经济责任的啊!如果儿子变不成“大款”或小老板之类的富人,如果儿子未来的生活也和自己目前的生活一样灰暗,能赡养得了老爸老妈吗?可不能成了儿子的累赘……